那八十一张符像是枯叶蝶一样翩飞交错,尽数沾在了惊山的身上,将他浑身的混浊黑色灼烧起来,而与此同时,他灌注全力的一爪也已经狠狠击在了兰因的胸腔,鲜血从脆弱的断裂的骨头里喷出来,在他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皮肤上飞溅出新鲜的血蛛网!
鲜红色同样覆盖在兰因的眼前,耳边好像有谁的喊叫。胸口好痛,像火在烧。左腕珠链符箓飞快运作起来护她心脉,连风声也很遥远——她好像是一根被折断的枯树枝,谁在上面踩过,有吱呀一声悠久的悲惨鸣叫。
不过她还有力气。
果然还有最后一点力气。
柳惊山好像也为之诧异。他挥开身上那些不停烧灼皮肉的金色细丝,呼吸突然一顿。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攥住兰因的右手狠狠一拧,没留一点力:
“不是诛邪符阵——你要干什么?!”
骨头碎折的声音响起来,兰因才慢悠悠感受到右手的眼泪,她想:实在是太痛了。
不过这个,也已经猜到。
碎了右指,惊山红着眼来断她的首,谁的身躯在兰因身前倏乎闪过——是段玉听挡在她身前,皮肉发出被穿透的噗嗤一响。
谁阻挡在前,对惊山来说不过是顺手再多一条人命。可他这一分神,却叫早埋伏好的黄雀得手——他的动作突然凝滞了一刻——远方司道古处传来三受反噬的吐血闷响。
他只是停顿了一刻,就是那么一刻,像是破坏霜淞母家秘法前那一屏息——
就是这一刻。
兰因左手蘸着自己的血,在他前襟上当胸一画。
那些黄色的符纸活起来了。它们像是金红的蝴蝶一样灼灼燃烧。最开始缀在他衣袍上的碎纸吸足了画符者的血,联合她喷在胸前的鲜红,还有那看似微小而浓重的最后一笔——
一切光芒大盛!
金红的光芒像是飞星,与此前黄光不同的另一套线路连结成一张网,九个位点光亮闪烁,交成一条凛凛生威的长龙!
柳惊山被紧紧缚在网里,身上的雾魇、他的身躯和灵魂——不知几个灵魂,都因为滚烫的疼痛发出无声的尖叫——他看见自己像是水汽一样蒸发起来!
“这是……”兰因微微笑着,想要说什么,但是破碎的气音漏出来,只发出模糊的似是而非的腔调。
“……这是‘坤龙转运法’。”
段玉听温热的身躯滚在她身边,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好像带着笑一样。
他猜到了。兰因心想。
这是她在仇怀英记忆里记下的法阵,是困龙阵主死前交给他,又被还原的版本。她和司道古刚才紧急商量的对策并不完善,凭空出现的段玉听就是猝不及防的“意料之外”。
但意外让一切意外地顺利进行下去了,“惊山”,不管哪一个,都将葬身在他曾用来掠取魂魄的转运大阵,葬身在……无数个曾被他轻视的自己,心心念念的“曾经”。
那魂魄要融化干净了。
最后一刻,两个灵魂好似完全地融为了一体。他就是“惊山”,是那条拼了命也要改天换运的卑贱草蛇。他好像记起来,自己发现仇怀英的布局时为什么没动作了:
他不愿意把留在这里的那缕魂魄抽回来。
即便它会成为他的命门七寸。
即便它会成为他的命门七寸,他内心深深深处躁动着对自己说:
“要是真有那时候……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赢?”
他要看看,那个只差一步,还没有换命,没有杀亲,没有炼了一具又一具傀儡最后茫茫然在痛苦长生里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生出分岔的草蛇,到底能不能杀穿命运?
这是最后一刻,一切尘埃落定。
他问自己:你后悔吗?
那一问好像处在空洞里,在过去的每一段时间里碰撞着回响,抓住无数个他发问:“你后悔吗?”
可是谁也没有给他回答。
重重叠叠的灵魂最终,只是共同化作了最后一滴上天的眼泪。
邱逢高快看不清眼前的路了,旁边的齐宣还立着。他们在绛时旧墓前和柳折殊死搏斗,就在刚才,那妖怪完全融化了,化成水汽重归天地。
眼前全是红色,睫毛上披着血帘,但是邱逢高感受到额前一凉,然后视野重新洗净,被大雨。
下了好大的雨。
温和的、明亮的、欣然的雨,瓢泼而下,天地披挂。天水吻过了世界上的所有地方,从登龙台十二天山,到拨春苑廊下的台阶,还有,还有从墓中被抬出、重见天日的兰因的眼睛。
她想到了很多人事,但是思绪最后停在了眼前的一切。兰因听见从出山开始,仿佛一直在她耳边作响的锁链声破碎了,同时破开的,还有曾囚锢她的所谓“命运”。
所以穆兰因笑起来,畅快得要命。鲜血随着胸口的一起一伏渗出来,她想,是我赢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