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竹林能闻见水声,而这竹林茂盛,一眼望去不能见到尽头。苍苍翠竹时疏时密,骑马再难通行,于是楼渰让殿下抓紧马缰,自己翻身下去将马系在竹边。
今夜的月可以照见千里。
楼渰伸出双臂,准备抱着公孙祈走,但是公孙祈没有配合的动作,他轻声提醒公孙祈,“殿下”。
公孙祈先是觉得不适应,除了小时候被父亲和舅舅抱过,之后一直没有被抱着走过了,会不会显得她很幼稚很没用?可是她现在的状态也走不了多远,逞强只会延误行程。
一时的纠结好像让楼先生等得不耐了,她一紧张,脑子没有想就伸手要扑去他的怀里,楼渰稳稳地接住了她。
公孙祈习惯性地又走神了,面对她觉得不适的境地,她总是会从心里逃避。于是楼渰就抱着这个呆掉的殿下前行。
她突然出声,“楼先生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不会的,殿下已经为宋国做了很多。”
安静了片刻,怀中轻轻传来一句“嗯”。
簌簌林间风,幽谧的是竹林的氛围,清新的是竹子的淡香。明月让竹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随风而动,轻轻摇曳。
在这个人的怀里,也是这样的安心,就仿佛自己也是一片竹叶,公孙祈松懈下来的时候,感觉到累了。
不知不觉就睡去了,公孙祈醒来时,仍是夜晚。她躺在楼渰的外袍上,一半垫着一半盖着,身下铺着干草落叶,所以没有很硌人。
她的视线去寻找那个让她安心的人,楼渰的佩刀放在身边,他靠坐在洞口处。不知道他是否醒着……
公孙祈回想起这一天的事,让她应接不暇,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却经历了种种,有了归国的希望,但并不那么容易。
“公主殿下有事吗?若是口渴请先用水。”
寂静中传来男子的声音,想必是她的动静吵到了楼先生。
她这才环顾身边,果然用竹子盛着清水,小竹筒的切口光滑平整,她想楼先生应该是一个细致又厉害的人。
公孙祈捧着竹筒喝水,看着清辉下的他,气质出尘,仿佛没有什么欲念,如一位在思考回到天上宫阙的神仙。
她奇奇怪怪地说了句:“兴许是月亮唤醒了我。”让我拦住先生不要回去天上。
之后便是沉默,也许楼先生会觉得自己痴傻吧,她有点后悔这么说了。
但是意外的是,楼先生突然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端坐在她的身前,他的背影笔直高大,为她挡住了晴朗月光。
公孙祈被这举动震惊了,呆滞片刻回不过神来,她不是想让楼先生来为她挡月光啊,自责满溢心头,她想让他也好好休息。
“楼先生……”
“殿下安心休息吧,明日也会很辛苦的。”
她不好再打扰楼先生了,已经这样麻烦他了,再多说又是她的错了。于是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但是她的思绪忍不住要翩飞,楼先生会不会以为她是一个很娇纵的人,她又后悔没有和他说清楚了,可是已经过了最好的开口时机。
思来想去,她又回忆起父亲了,她的君父是一国之主,也是她最慈爱的父亲,他总是那么宽和,很少生气,这样好的君父却生病了,她好思念,好担心……
楼渰感到身后人的气息平稳了,回首看了看,公主的一行清泪还未干。多思多虑,慧极必伤,殿下的确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种心疼的情绪。
楼渰静静地端坐着,调整自己的状态,感受着周围一切的气息与动静,竹叶的气息,风的气息,人的气息。
直到他意识到远处有人来了,没等他们走近,他轻快地起身。
在竹林里,他无声地靠近这群不速之客,不是被刺杀,他才是杀人者。
楼渰杀人从来是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取人性命。
刀刃划破喉咙,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下。
今夜更要悄无声息才好。
最后一人被卸了下巴,楼渰问道:“为杀谁来?”
男人只是愿赌服输般神色,抬手指了指楼渰。
楼渰点头,“多谢。”
又是干净利落的一刀,只听见身体落地的声音和一句计数。
“十四。”
仔细检查没有人再潜伏着后,楼渰提刀走出竹林,他在月光下看见身上的血迹,并不多,只在袖角处,楼渰去了溪边清洗了配刀和袖角,擦干净收刀入鞘,又赶回去公孙祈身边。
他在山洞外待了会,等这份血腥之气散尽了才走进去,如之前一般端坐在公孙祈身前。
回忆起公主说是月亮唤醒了她,他抬头看着夜空,无垠的深邃的蓝,星月相辉映,浅浅勾起了嘴角。
大约寅时时候,公孙祈从梦中惊醒,她克制自己不去想车夫和他们,但是梦里她还是又见到了他们。
她抽泣着,也知道楼先生一定被她吵到了,“楼先生,大家还好吗?巧儿还好吗?”
温和的声音及时地回应她,“殿下好好休息,谢将军会保护他们的,清晨殿下醒来,臣会带殿下找他们汇合。”
“楼先生,人为什么会因为别人而死呢……”
别人因她而死,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因为她活了下来,所以她会想这样的问题,因为活下来的是她,所以她会想这样的问题。
她也曾想过生死,但那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她蜷缩着,在马车的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们也一样害怕吧,可是她还活着,他们永远地离开了。
听着身后人自责的哽咽,楼渰也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个几乎令他也喘息艰难的问题,因为出身,因为命运,因为能力,因为善恶,因为不公……
他也是一个随时会因为别人而死的人,他也是一个会杀死因别人而死的人。
他轻叹息,“也许是因为这些人也因别人而活吧。”
人生如浮萍,风吹雨打,不由自己。不过他已经不再为别人活着了。
公孙祈听到这句话想到自己,因为她是为宋国而活着,所以她会因为宋国而死。她是国君的女儿,所以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是宋国的子民,所以也要承担这份命运的重轭吗……
但终究,她还是无法将别人的死看作理所应当。
静静的夜,良久,低沉的抽噎声才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