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事实没错,只不过不全面。
而他竟然就这么答应和她一组了,连追问都没有。
陈忘野指指她手里的红豆,“你一心三用,当然做不好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边散落的红豆上,那些暗红色的小珠子在试卷上滚动,遮住了"光"和"量子力学"等等高深的词汇。
黎雾手里还在串手绳,动作极其笨拙。胡桃买的红豆到货了,硬拉着黎雾帮她串。阳光照在那些红豆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耳边胡桃还在滔滔不绝,“这个红豆手串呢,就是要配合着我这个塔罗服务一起卖。”
“中西结合懂不。水晶我也卖,符咒我也卖。”
她自顾自地解释,“我最近发现来找我还是问姻缘感情的最多,然后都说想要能求姻缘的。”
“要说这世间情为何物。”胡桃捏成兰花指,表情夸张,抑扬顿挫,就差用戏腔唱出来了,“不过都是些爱而不得,痴缠妄念罢了。”
见黎雾不搭话,胡桃回身问陈忘野,眼睛亮晶晶的,“话说你知道红豆在意象里代表着什么吗?”
陈忘野摇摇头,阳光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意思就是,不知道,也没兴趣。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胡桃念了句诗,“黎黎,你快给他讲讲,你不是和他一组的吗,他的语文都烂成这样了你不管管?”
她说着就斜眼瞥了下黎雾手上串的乱七八糟的手串,突然噗嗤笑出声:“啊,算了,要不你还是别帮我了吧。”
她拿起那串歪歪扭扭的手链,面露难色,“你做的这个也卖不出去啊。”
线穿得歪歪扭扭,豆子也是随便从盒子里拿的一颗,形状不规则也不标准。
胡桃也不是要责怪她,语调软了些,“诶呀,我之前不是说了吗,这盒红豆质量参差不齐的,咱得挑好看的串。”
“哦哦我刚刚脑子里一直想那道物理题呢,有点走神了。”黎雾抱歉地笑笑,莫名显得低落,“你等我先把那道题算出来,晚上回家我再帮你串吧。”
其实她脑子里也没在想物理题,而是在想昨晚和她妈的对话。那些话语就像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拔不出,只是难堪。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拿回家了,丢三落四的。”胡桃摆摆手,“到时候你拿回家做不好让你妈看见,又要说了。”
“最后全是阿姨帮我做,我还是别给她添麻烦了。她本来就够累的了,到时候她说你,你又烦,你俩矛盾更激化。”
“我俩有啥矛盾。”黎雾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红豆。
没什么太大矛盾,却总想逃避。
“你手太笨了。”陈明清突然插话,“你让我哥给你做,他手巧。”
“前几天上通技课,串珠子串灯笼什么的,他都串得贼快。咱几个的作业不都是他串的。”
黎雾承认,自己是真没做手工的天赋。
不仅是做手工,那些传统意义上女生该会的东西她都做不好,做饭炸厨房,穿针扎手指,洗衣串颜色,书包乱糟糟,衣柜像爆炸。
正可谓琴棋书画不精通,生活技能还低下,要是生在古代那就是最招人嫌的闺秀,任凭父母费尽心思,也难教出“宜室宜家”的样子。
别说才子佳人,估计连媒婆都懒得登门。
只可惜生在现在也换汤不换药,她得到最多的评价就是,“你怎么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
这些指点像是鬼打墙一般,时常在生活中出现。
昨晚也是,吵架吵到一半,梁英女士看着她乱糟糟的房间,突然叹口气:“还说嫁人呢,要让人知道你乱成这样…”
黎雾瘫到床上,从书包里翻出折了角的卷子,摊平,打断了她:“所以说啊,不嫁不就好了。”
“我要不是你妈,才不会管你。”看出来她不耐烦,妈妈一边说,一边把地上的袜子捡起来,又帮她把书桌上的东西归整好,“长这么大该懂事了。”
就您懂事。
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收拾烂摊子。自己家的收拾不够,现在还去收拾别人家的。
到嘴边想怼回去的话又被她咽了下去,类似的话她说过太多次,可每次说完后看到妈妈脸上复杂的表情,她又觉得自己的刺像扎进了软绵绵的泥土里。
她不相信血缘。所谓亲人什么的,原本就该建立在互相尊重互相扶持的关系之上。
对于她表哥一家,她根本不屑一顾,与其说是不在乎,而是她早就想清楚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可对于妈妈,她更多的是心疼和无助,想做一个省心的“好女儿”,却有心无力。
她妈妈就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在她心里,“家”和“亲情”大于天。
她小时候家里穷,连电费都交不起,初中毕业就辍学,早早来城里打工供弟弟读书。后来遇见她爸爸,俩人日子依旧过得苦,靠卖盗版碟,胶卷维持生活,直到遇到贵人相助,事业才终于有些起色。
如今,她被养在家里,表面是个太太,实际却毫无话语权。被嫌弃学历低没本事,不能过问生意不说,还要应付亲戚们的刁难。偏偏她性格温吞,早已习惯凡事忍让。
但也正因为如此,黎雾才从骨子里抗拒这样的人生。像一条早已铺好的铁轨,笔直地延伸向远方,却从未问过自己想去哪里。
值得吗?
思绪再次跑偏,她摇摇头回神,抬眼看到陈忘野已经放弃了对她的物理指导。少年修长的手指正将卷子对折,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随后他整个人陷进椅背,像只慵懒的猫。
他低着头,正在懒洋洋地翻一本闲书。
书是从身后图书角拿的,书脊上还贴了标号贴。
图书角的书都是班里同学应语文老师的号召捐的,绝大多数都是些应付交上来的竞赛习题集,偶尔有几本封面鲜艳的言情小说,不用猜就知道是胡桃的杰作,正经书没两本。
黎雾瞥了眼封面,挑起眉稍,“你对这书感兴趣?”
陈忘野没掀眼皮,指尖捻过一页,懒洋洋应了一声,“一般。”
“那你还看。”
这么多书里,他恰巧拿的是她捐的一本。
他慢悠悠地翻到结尾,合上了书页,“物理你是不学了,那就不学,你对宇宙啊,量子啊原子啊也不感兴趣。”
“你就跟那歌里唱的一样。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
“但我这不是还想提高语文吗。”陈忘野语调淡淡,明明是恭维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却总像讽刺,“看看我们满分作文大佬平常都在看什么。”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书?”黎雾问。
“这还不明显?”陈忘野翻开内页,露出密密麻麻的彩色标注,“花花绿绿的贴纸,荧光笔划的线,里面还夹了煤球的大头贴书签。”
"啊!"黎雾伸手去抢,“我说我怎么找不到那张汤圆的照片了,原来在书里。”
“我看完了,还你吧。”陈忘野把书推过来,书脊在桌面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这么快?能学到东西吗?”
“你都把关键点用彩笔标出来了,当然看得轻松。”
他的话说得轻飘,掀起眼皮,“不过光看你做的这些标记,也能知道你对什么话题感兴趣。”
听到这话,黎雾来了兴致,“什么话题?”
陈忘野答:“你书里写了个便签,上面有个问题,问了,但没写答案。”
他把便签举起,展示在她眼前。
——「为什么“她”似乎总是妄图背负母亲的命运,无法摆脱?」
“你找到答案了?”她问。
“写好了,给你。检阅一下?”陈忘野把便签递到她手里。
黎雾低头看,他的字迹飘逸清晰,墨迹被冬末初春的光线晕染开来:
「因为母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代压抑和期待的集合体。她不仅是她自己,也是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一个循环的节点。而“她”身为女儿,也成了这个循环的一部分。
真正的摆脱,不是断开她的束缚,而是接纳她的局限。
她是时代的产物,“她”也是。
走一条和她不同的路,不是为了否定她,而是为了活成自己。」
……
“这么空泛。”黎雾故意逗他,“没有具体的解决方法?”
陈忘野扬扬下巴,“具体的事,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还用我赘述?”
黎雾撅嘴,突然良心发现了一般,“你都这么认真了,我这个老师是不是也应该给你讲讲语文,讲讲意象。”
“红豆我还是知道的。”陈忘野语气幽幽,“相思而已。”
大概是被陈忘野刚刚哼的那句歌词吸引了,胡桃戳戳手机,放了首歌,旋律从手机音响缓缓流出——
“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
我在意的是你牵我的手 而乱跳的心”
黎雾忽然笑了,“谁说我对宇宙啊,量子啊原子啊不感兴趣了。”
她把自己串的歪歪扭扭的手串在他眼前晃晃,递到他手里。
虽然寒碜,但也是心意。
她笑笑,语气轻快。
“用一颗红豆换一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