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媚珠说好,然后开始整晚整晚的睡不好觉,绸缎般的黑发逐渐失去了光泽,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某天晚上沈长风发现她戴着的金玉戒指落在了床榻上,林媚珠也发现了,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无所适从。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戒指不好,改日再去打几个。”
那晚,林媚珠难得地小憩了会儿。沈长风却彻夜未眠。他摩挲着她指节早已淡去的浅印,心里一片茫然,他很想问她怎么样才能开心,但每次看到她平静眼眸下暗涌的哀伤和压抑时,他又会马上打起退堂鼓,他其实知道答案的,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他很舍不得,非常非常舍不得。他想等一个转机。
沈长风用尽了办法想让她笑,但林媚珠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变好,她开始变得健忘,经常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那日沈长风特意提前回府,进门的时候听到她问晴儿:“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晴儿回道:“姑娘,今日是十月初十。”
沈长风挥手示意奴仆退下,静静看了一会儿她做针黹的样子,然后听到她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没听到回答,那枚绣花针直直刺破她的皮肉,血珠子溅落在雪白的绢纱上。
她似乎没感觉到痛,忽地站了起来,很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急得团团转,“今日是什么时候了?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沈长风心里猛一阵钝痛,被震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他上前夺走她手里的绣花针,忍着鼻头强劲的酸涩,抱紧了她。肩背颤抖着,他用力将她拥紧,再紧一些,似乎那样就可以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终于有一天,林媚珠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了别的反应。
“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世子妃,今日是十五,十月十五!外面可热闹啦!”
下人们早就得了沈长风的吩咐,每每林媚珠问起事情的时候都要多讲些话逗趣,“今天是殿试的日子哩,状元郎是陆家公子陆清晏,榜眼是……”
当下人说完探花郎的名字,林媚珠唇边梨涡绽开,说:“是南方士子呢。”
下人接口道:“可不是?南方多才子啊,听说二甲三甲大半都是南方人!哦对对!讲起这个还有件轶事。”
林媚珠难得地追问:“是什么?”
下人内心狂喜道:“据说啊,原定的排名也不是这样的!内阁大学士将拟好的名单呈递上去时,嘉福公主也在边上,问‘这里头骂我父皇的是哪个?’”
“皇帝爷爷一听,果真在名单上找起来,发觉初大人只是二甲名次。天子看几位大学士面有难色的模样,心里明镜儿似的,亲自看了卷子后再裁决,才有了如今的排名!要不说皇帝爷爷公正英明……”
下人还在滔滔不绝,林媚珠却满口都是苦涩。
南方经济繁荣,书院不计其数,学子数量多,南方士子在科考中自然占优势。长期以往,北方士子对此心生不满。朝廷为了稳定人心和平衡地域诧异,一直很小心处理这个敏感话题。
那几位内阁大学士许是怕被说是偏私,才做出原有的决定。陆清晏是世家望族出身,所以没有人敢动他,但初七一无背景,二无名师,三也年轻,即使名次不高也可以说是希望他可以再历练历练,所以他就随意地被“挪了挪”。
下人看到林媚珠眸光忽然又黯淡下去,忙将话头引开了。
殿试后第三日就是琼林宴。
沈长风在受邀之列,但他并不打算多做停留。林媚珠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了,他打算带她出门散散心。所以当他在筵席上看到她的时候,他很惊喜。
林媚珠身边放着好几个花篮,他认出来那都是她在花洞子栽种出来的花,朵朵鲜艳欲滴,娇嫩花瓣上还带着细小的露珠。
林媚珠说:“我来是不是不大好?”
女子身上戴孝出门走动,说不定会招来言官弹劾的,更遑论沈长风的权势正如日中天。
沈长风说:“你想待多久就多久。”
她吩咐下人将这些精心栽种的花儿分发出去,并没有为自己留下一朵的意思。沈长风选了朵饱满如碗口的洛阳红重瓣牡丹,要簪在她的发上,林媚珠伸手去挡,沈长风捏了捏她的掌心顺手握住:“没有人敢说你的闲话。”
“旁人有的,我妻子也要有。”而且是要最好的。
沈长风目送她走入女眷中,多日以来的愁绪和忧虑总算减轻了些,心道:看来这时日让人多给她讲朝野坊间大小轶闻的法子奏效了。
他们这般亲昵的模样惹得不少人侧目,一个喝得脸色酡红的少年公子走到他身边,又是艳羡又是难过,道:“二哥你别这样,我大嫂今天也来了。”
沈长风抬头一看,来人正是秦衍的弟弟秦廷。
秦廷醉眼朦胧,没注意到沈长风脸已经黑了,絮絮道:“她最近又瘦了许多,你能哄哄她吗?”
沈长风觉得秦家苏家还活着的人脑子全都坏掉了,“你才是她亲小叔,不是吗?”
秦廷颔首:“可她喜欢你啊……”
礼乐四起,殿门好一阵喧哗,游街夸官的状元郎等人回宫了,周遭恭贺声大作,秦廷像个怨夫一样拽着沈长风叨叨个没完,从失去兄长的痛心疾首说到承袭爵位前后的世态炎凉,似乎还要倾诉情场失意的落寞。
沈长风心生厌烦,下意识找那人身影。
往前望去,陆霏儿在和李敏之闲话,没有他要找的人。
往后扫了圈,人群熙熙攘攘推杯换盏,唯独不见那一身白衣。他看见邵二在窗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很感慨地眯着泪眼道:“真是死遁的好日子啊!”
沈长风不知为何心紧了紧,停下脚步:“什么?”
邵二道:“噫?你不知道?”他指着御花园里因暴雨激涨的河流,“水遁。”又点点云台上赢得众人喝彩的火燎金龙祭,“火遁。”最后转过眼看着沈长风,“就死遁啊!”
天际边忽然炸起好大一个雷,劈得沈长风头脑空白。
回想起林媚珠这段时日的反常,他的一颗心如坠冰窖,四肢百骸同时剧烈疼痛起来,面上勉力维持镇静的表情也瞬间垮掉,他开始发了疯一般在筵席上搜寻她的身影。
林媚珠正在竹林漫步,忽然被人从背后急急抱住了。
她能听到激扬轰隆的心跳声,擂鼓一样击打着他的胸腔,他不管不顾地亲吻着她的侧脸,很轻又很急,气息滚烫中带着潮湿。
啪嗒一声,她感觉到有雨点落在眼睑,抬头望天,似乎又是错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胸腔胀痛得厉害,原来自己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认命般无声笑了笑:也只有她,即使什么也不用做,也能让自己方寸大乱狼狈如斯。
他将邵二的话当做笑谈讲给她听,语气很随意,眼神却紧盯着她的脸。
林媚珠轻笑了笑:“怎么会?”她很惜命的,不想有任何闪失。
沈长风刚松口气,扬起的嘴角在下一瞬陷入凝滞。
她说:“我会堂堂正正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