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晴朗数日,终究是要下雨了。
他催促着何老庸快些走,好在宵禁前回去。但等走到常乐坊怡红小院时,何老庸魂又被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招了去,不管不顾地抛下儿子陷入了温柔乡。
这时已下起了毛毛细雨,无法,向弥只得自己拿手遮挡,小跑着回了家。
在他头顶的天空,突然白光一闪,随即响起一道惊雷。
虔州某处的地下,仿佛是收到了那雷声的惊扰,此起彼伏地响起野兽的啼叫,这啼叫似猿声,却更尖锐,像人言,却更单调。
也不知是聚集了多少野兽,它们发出的吼叫一浪掀起一浪,一层接着一层,久久无法平息,以至吸引来拿着火把的守夜人。
他挥舞着火把,骂骂咧咧地威慑着惊惧不已的野兽。
那火把发出的亮光,扫过这些伏于墙上的人形怪物——
棕毛利爪,尖齿红眼,正是那差点夺了唐季扬性命的人面猴。
经守夜人压制,人面猴终于安分下来,见此,守夜人满意地点点头,伸手一挥,便有几人分别拎了个桶过来。
通过小孔,他们将桶中所装之物倒进关着人面猴的各个牢笼。
这是些被切过的肉块,闻到血腥味,人面猴一拥而上,你争我抢、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在某个牢笼的深处,因人面猴聚集在了笼口,没了他们的遮挡,地上的一具尸体显露出来。
他似乎刚死没多久,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脸上,还有血肉残留。
似乎与人面猴进行了极其激烈的搏斗,他穿着的衣服几乎被血染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全身上下,似乎只有右手掌完好无损,没有骨折。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那只手上紧紧攥着条手帕。
这人死前流的血顺着手臂沾在了那条素雅的手帕上,浸透了上面绣着的两个字——蝉红。
地面上,豆大的雨已滴了下来,伴随着持续不断的雷声。
燃烧的蜡烛终究熄灭,乍响的惊雷照亮了蝉红全是泪的脸。
当云洇拿着火折子将蜡烛重新点燃的时候,蝉红语气裹满心碎,黑暗中,只听她说:“我们来带我娘回家,我娘的遗体,在李府。”
自从来了虔州,怎么遇到什么事,都和李府有关?
云洇感到一阵眩晕,蝉红她娘,怎么会死在李家?
蝉红声泪俱下,将原委道来:“我爹本是虔州人氏,经营着一家药材铺子,我娘从外乡而来,因为善治头疾,虽不说声名鹊起,也算小有名气,我们一家便一直过着不愁温饱的日子。直到两年前,我娘被李家夫人招了去,专给她调理头痛,我们家就更加宽裕起来。”
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继续说:“本来以为一切向好,但突然有一天,我娘去看诊,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爹去李府找人,他们却说我娘早已离开,不得已,我爹只好报了官,但我娘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也难怪,李府在虔州一手遮天,若真是它干的,上报与它一丘之貉的官府,也是于事无补。
云洇又听蝉红继续说:“我爹不死心,便整日整夜地在李府外徘徊,终于有一个夜晚,他发现李府外于半夜驶来辆马车,那马夫把马车里好些个被绑起来的人赶下来,带进了李府,于是我爹等了一夜,却再也无人出来。第二日李府一片正常,像是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后面我爹继续蹲守,发现几乎每隔半月就会有辆马车载着些人过来,只进不出,就同我娘一样,人间蒸发了。”
“我爹做药材生意,能言善道,即便官府没找到我娘,他却仍信任官府,于是带着这样的发现,他嘱咐我守好铺子,就又一次前往报官。而这一次,我等回来了变成哑巴的他。”
“我不知道本该主持公道的刺史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只知那日之后,我爹就带着我搬离虔州,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你爹才决定利用我,进入李府?”
“嗯,自从进了李府,我爹就一直在找我娘的下落,现在他下落不明,肯定是被李家的人发现了。”
云洇既意外又震惊,难怪,吴叔如此熟悉虔州的路,难怪,蝉红未经她允许就将青姨带进了李府。
立即,她又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蝉红虽然没说,心中估计已经明了,若是吴叔真被发现,过了这么多天,八成也已经遇害了……
许久,她叹了口气:“蝉红姐姐,你利用我,我不怪你,若是我亲人遭难,我也会同你一样,但我的确也没办法帮你。”
“怎么会,你和唐少爷……”
“我和唐少爷没有任何关系。”云洇打断她:“蝉红姐姐,吴叔走这一趟,就知道他可能会遭遇不测吧?若他失踪,你该何去何从,他应该嘱咐了你才对——难道他让你想办法救他么?”
此时蝉红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本来她就极力劝阻过爹,让他不要再冒险,可他却执意要找到娘的下落,更是说若他也一去不返,便带着全部身家去投靠伯母,再不许找他。
可是,他是她爹啊,怎么可能,不去找他。
原来以为早已哭干的眼,又流出两行泪,她带着最后一点希冀看向云洇,可云洇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她:“蝉红姐姐,吴叔希望你好好生活的……”
心仿佛碎成了几瓣,蝉红目光呆滞,行尸走肉般离开了厢房。
街道上雨仍下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云洇坐在窗边,久久不能平静。
好好生活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劝蝉红呢?
她看着屋外黑沉沉的天,想到春清所说的话。
虔州城,真的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