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们出门的仍然是那位骑将,这次带的人少了些。他们进入营地时是日暮将西,出来时已是深夜。冷银一样的月光洒在他们中间,使得这一十二位献给女君的骑将如同沉默的铁石。她们不大说话,专心跟着自己的领头人。
两侧道路上的木桩林立,一些逃亡而犯罪的男奴被钉在上面,除了男奴,也有女奴,在冷色的夜月里小声呻吟,如同木头开裂的轻响,这使得一种细微的恐惧总是弥漫在营地上方,如同雾一样盘旋在夜色里。
这就是附佘女子和附佘的营帐。
陆寻英倏然回望,想起京华烟云中眼眸如刀的李静媚,也想起泛舟湖上,灵巧而轻盈的关中淑女。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一笑,想到北境和中原的风物还是太不同了。
在北地的男女是刀,是离弦不回头的箭,是风刀霜剑里淬炼出的铁石心肠。一时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在北地也成了个格格不入的东西。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挨向身边的姬暮野。后者几乎是瞬间觉察到他的不安,因为陆寻英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那只手上有经年练刀留下的茧子。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见姬暮野抬手,在自己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确实,这些附佘的女骑将显然是听得懂北地官话,有些话在她们面前就不好说。
有些只存在与姬暮野和陆寻英之间的东西,在谁面前都不好说。姬暮野还穿着来时附佘男奴的打扮,长袍极地,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因此即便两个人牵着手,一路走下去也无人知晓。
那些木桩开裂的声音停止了,冷银的月色漫过姬暮野的肩头之后染上淡淡的温度。
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忽然打破了这种岑寂——姬暮野下意识把陆寻英往自己身后扯。那是一匹千里挑一的附佘骏马,马上的轻骑手飞身矫健地落下来,跟领头的骑将行了礼。
陆寻英听得懂一部分附佘土话,她说了紧急军报四个字,女骑将瞥了他们一样,到僻静处让对方交代。听完了这份军报却似乎心神大乱。再回来时,她明显地不安:时而四处转头看,时而停步思忖,要手下提醒她才会继续举步往前走。
刚看见营门口她就不耐烦地招呼,“带他们出去,君侯说了,附佘规矩,男子不能骑马,不用给他们马。”
陆寻英小小哀叹一声,看来本次出使还是有损失的——比如说一匹好马。不知道那骑手确切地带来了什么讯息,总而言之,在吩咐过这句话之后,原本押送他们的女骑将全都影子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这使得姬暮野可以切近他的目标。陆寻英感到他伸手挽住自己,卸去绝大部分的力气——他在贺兰琼林营帐里站了那么些时辰,精神又高度紧张,在这之前,赶路、骑马,都是相当消耗体力的。
即便再能逞强,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撑不住。他伏在姬暮野肩头,贪婪地汲取热度,低声叹息。
“让我缓一会儿就好。”
姬暮野没有回答,他转身背起了陆寻英。静寂的夜色里没人表示反对,于是就连陆寻英小小的挣扎都变得微不足道。
“你……”陆寻英要跟他争辩。姬暮野回答得很堂皇,“你身子撑不住了,我们还着急回去呢,哪有功夫陪你走走停停。”
说起来倒是没什么毛病,不过……
“放我下来。”陆寻英跟他争执,姬暮野充耳不闻,托着他的大腿,背着他越走越快。他的理由非常充分,因此所有的随从也都没什么察觉。陆寻英再想挣扎的时候,姬暮野警告似的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
“再多嘴,就要抱你了。”
陆寻英很少在姬暮野手底下吃瘪,但是这一回,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乖乖闭上了嘴。竟然真的就这么被他一路背回城下,上了城楼。
归渊在城楼上挑灯接他们,陆寻英一看到自己的老师,便投去委屈又带点埋怨的眼光。
“季棠,不是我。”归渊一眼就看清了他在想什么,“是越川自己发现的。”
于是陆寻英也只得偃旗息鼓。他敏锐地注意到归渊的右手,从姬暮野背上跳下来倒吸一口凉气。
“老师,您的手……!”
“不妨事。”归渊低头看了一眼,“不是我的血,是天涯关来的军报。”
他面色凝重不开,照理说,陆寻英无恙回来了,那就说明谈判已经成功,他总该歇一口气。
可是不然,姬陆二人都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深重的阴霾,衬着他惯穿的黑袍,更显萧瑟凝重。
“跟我来。”他对二人这样说到,甚至没叫他们去休息。天空逐渐从深蓝转变为青金石色,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