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的像禁不起这般折腾,直接坍塌在地,面庞被划拉的再看不出五官,只留下那一抹青涩却慈悲的笑意,仍在温柔地注视着,前来讨要说法的每一个人。
谢瑛得知消息时,谢鱼的身体也已是强弩之末,他从未有过这般惶然的时候,顾不上拯救谢鱼视若珍宝的塑像,直接冲进藏书阁强行将她抱了出来,太守府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他请不来府外的医师,只能炖些补气血的食材,祈求谢鱼快些好起来。
他不知道怎样处理眼下的境况,而阳关城的太守比他更为焦急。
太守上任已有四十年,一直无功无过,不褒不贬,此番见状,赶忙以谢瑛的名义往玉京上了封折子,希望能借着皇子殿下的名头,让皇城中的那几位重视些,好派人来处理边城的闹剧。
他知晓谢瑛不受宠,却没料到宫墙深深,竟有人敢阳奉阴违至此。
宫中秉笔的太监曾受元后恩惠,见谢瑛不受宠,彼时玉云山虽已去世,留下的嫡子却逐渐长大,便自作主张地压下了这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意图让声名初显的三皇子永远留在塞外,再不能回到这权力的中心来。
而那封满载太守言辞恳切的信,兜兜转转被侍茶的宫女捡去,她好奇地带回房中,又恰巧被同屋的冯宫女看到。
冯宫女是谢瑛的生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看见信后不管不顾地要面见圣上,可丹陛森严,层层把守,凭她一个宫女,便是生了皇子,无人问津许多年后也难以得见天颜。
无奈之下,她只得拦在太安帝每日下朝必经之处,带着那封信,横冲直撞地擦上了御前侍卫的佩剑。
血洒长阶的那刻,万里外边城的讯息终于传进了晋帝的耳中。
可是太迟了。
来回半月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都天翻地覆。
眼见京城未有消息传来,太守绝望地以为陛下放弃了这位不受宠的儿子,流民呼声愈演愈烈,无奈之下,他把谢瑛二人交了出去。
先天有疾的谢瑛怎挡得住人们铺天盖地的愤怒,大病初愈的谢鱼拖着病体替他挡下了所有拳脚、诋毁与谩骂,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在她以为要命丧今日时,忽而一道碧绿的剑芒从天而降,斩落了所有的恶意。
万物寂静了。
来的是翠谷老人,他也曾经染过瘟疫,得谢鱼救治,特来还恩,却不想看见如此场景。
一名顶尖的高手,足以抵挡千军万马。这点,翠谷老人知道,因而他敢孤身前来;此时此刻,看着偃旗息鼓的人们,谢瑛忽然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看着翠谷老人,看着方才对他大打出手的人,此刻都噤若寒蝉,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权利与力量的美妙。
于是他抱着谢鱼,听见自己淡漠的嗓音:
“杀。”
那些人不是不要他的恩赐吗?不是怨恨他救了他们这条命吗?
好啊,那就都还回来吧。把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假使他不曾来过阳关城,假使这里本就在干旱的侵袭下化作人间炼狱。
满地血泊中,他抱紧怀中的谢鱼,一步一步走回了太守府。
与吓得发抖的太守一起的,还有玉京城来的钦差。
他笑得嘲讽,笑这人来得太迟,可下一秒,他却蓦地僵在了原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冯氏,为传边城急报而亡,特封嫔位,加其身后哀荣,三皇子谢瑛,忠义无双,名誉边城,封为亲王,赐封号:誉。钦此。”
“誉王殿下,接旨吧。”
他忽然就很想哭。但多日的疲惫奔波使他眼眶干涸,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他也想笑,笑世道不公,笑麻绳专挑细处,笑他这庸庸碌碌的前半生,起于阳关百姓之誉,毁于声誉坍塌之累,最后看似完满的结局下,那些人给予他的评语,竟也逃不脱这一个“誉”字。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能拒绝钦差的旨意,遥遥下拜,哽咽着吐出几个字:“儿臣接旨。”
大梦谁先觉,何处可为家。
晋帝送来了宫中的御医,他们改良了疫病的药方,医治了气血两亏的谢鱼,钦差走后,阳关城似乎回到了谢瑛刚来的样子。
不是的。发生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回忆,哪怕谢瑛寻来边城最好的匠人重新打磨,也无法磨灭塑像上斑驳的痕迹,就像太医的医术再如何高超,也难以彻底治好那天,落在谢鱼身上淋漓的伤痕。
谢鱼不会再长大了,她的身体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的模样,哪怕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看起来却依旧是当初的样子。
曾经活泼好动的少女变得沉默寡言,她站在城楼上,看着劫后余生忙忙碌碌的百姓,再一次地学着那尊凄凄惨惨的塑像,扯出一抹无言的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学会了慈悲与怜悯的神情。
她伤好后开始研究自己的身体,彼时翠谷老人和姬苍生蓝青玉分别不久,预感大限将至寻来还恩,便自愿为她试药,误打误撞之下,谢鱼以血入药引,竟让翠谷老人一夜间回到了年轻的容颜。
只有满头的三千华发,仍昭示着他真实的年纪。
翠谷老人感念不已,收她为徒教导她防身的本事,从此留了下来,听凭谢瑛差遣。
其实那一日,街上百姓并非全然是来讨债的,也有替他们辩白,乃至挡在他们身前者,只是那些声音微乎其微,很快便淹没在了呼喊的人群里。
但谢瑛不在乎这些了。受封誉王后他没有及时回京,选择留在阳关城,待他彻底掌握太守府的权势后,领着翠谷老人与数百亲卫,瞒着谢鱼走上街头开启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复仇。
他们打砸屋舍,揪出熟睡其中的百姓,但凡那天走上街道的均未能幸免,对他动过手的就地格杀,只是言语相向的先行收监,至于会不会错判……
不重要了。
次日,他唤醒懵懂的谢鱼,带着那些被他收监的人向沙漠走去。
他来到了月牙泉。这里是一座由绿洲衍生出的城镇,上次来求水时,城中居民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亦然。
但谢瑛不一样了,他手中握着权柄,握着刀剑,无情地挥向了那些真挚邀请他们进城的百姓。
他占领了回南城,颁布了三条铁律,任翠谷老人为执掌诸事的祭司,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看向身边沉默多时的少女,声音蛊惑地问:
“小鱼儿,你愿不愿意成为这个城主,替我守着回南城,守住你我传记的起点。终有一日,回南城的光明,会照耀整个西洲……”
谢鱼觉得不对,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眼前人是她爱慕之人,也是那一夜后,她唯一的依靠。
自此,她褪去喜爱的钗裙,换上纯白无暇的长袍,戴上月桂叶织就的发冠,扬起刚学会不久的悲悯之色,她不再是阳关城的小鱼儿,她是回南城至高无上的城主,谢鱼。
谢瑛把那尊塑像放在了回南城的北方角落,那里从此成为了禁区,他也不许人去打理,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段时日就会被封存,就永远不会褪色。
起初谢鱼不知道他和祭司的打算,天真的以为谢瑛是在保护她,她没有家了,谢瑛也没有家了,她会替他守好这里,会给他一个新的,能够称为家的地方。
但她没想到谢瑛癫狂至此。曾经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少年君子,竟怀着毁灭所有人的报复之心。
一个人的变化,怎么能这样大呢?
谢鱼不明白,她也无力阻止。
她不在乎生死,谢瑛做任何事她都会陪着,可夜深人静时,她站在月牙泉边,想起白日里城中子民们,虽然畏惧却依旧虔诚的眉眼——
就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阳关城里笑容鲜活唤她小鱼仙子,向她求药的人们。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第一个出事的人,虽然遭受了众人指责,可待她前去探望时,那名妇人坐在丈夫的棺木旁,泪眼朦胧地反过来劝慰她:“小鱼仙子,生死由命,你莫要伤怀……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
善恶由人吗?或许吧。
时日渐长,她在金殿中枯坐多年,已无心再去计较谢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会背叛他,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子民随着回南城一起化为灰烬。
年复一年,她眼中的悲悯之色,终于化为了实质。那年南越的岁和公主前来沙漠交易,她悄悄把回南城的地图放进了她的手中,她不清楚外界的局势,但她知道谢瑛的身份,知道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不会放弃如此良机。
也正因此,谢瑛起先并不知道他们来了沙漠。回南城内的消息,从来都是这位看似缄默的城主放出的,一路而来那些所谓的巧合,是谢鱼经年细微的筹谋,越过祭司的眼,越过广袤的大漠,为回南城谋得一线生机。
诚如虞鸢所问,她的私心是什么?
她动摇过很多次。不论她是不愿还是顺从,她都已然是谢瑛的帮凶,而她在谋划那些事情时,甚至不敢去想,她和谢瑛的以后。
又或许根本没有以后。她只能一步步地向前,就像当年被推着走到阳关城所有百姓的身前那样,把能做的事情做完,把故事的结局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