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过,会不会是水的问题?所以这些年来,尝试着用各种水来泡茶,总想找到最干净的水,以为这样才不会破坏茶原本的清,以至于江河湖海都尝了个遍,还试过用冬日的雪水。”
阮量盛点点头:“扫雪煮茶,围炉夜话,自古便有不少文人墨客用雪水烹茶,将其称之为‘天水’,说是凝天地之灵气,无瑕至纯。”
“可儿子总觉得无论是雪水,雨水,还是露水,从天而落,坠下云端的那刻便沾染了凡尘浊气,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山泉水,并且特地嘱咐取水的人,必要取泉底之水。”
阮量盛闻言一笑:“既存于世间,哪就能有一尘不染的东西了?你呀,过于计较了。”
“父亲说的是啊。”阮喻之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又透着几分深意:“水从天而降于凡尘之中,便是凡物,自然也明白入乡随俗,不同地方的水,味道难免不同,入井苦涩,落泉甘甜,化雪清冽,沉海腥咸,而泉水至于井中则苦,雪水落于海内亦咸,思来想去,还真找不到那不苟流俗的水,这样的水煮过的茶,又怎能尝出原本的清呢?”
阮量盛静静的看着他,并未回答,只心觉奇怪,儿子爱书爱茶,爱书嗜茶,却从不作这般酸腐之语,今夜这番话,倒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父子俩沉默了许久,阮量盛突然笑道:“你既认为是水污了茶原本的清,何不直接干嚼叶子?”
阮喻之闻言轻笑,摇了摇头:“可茶终究是要入水的,否则时过而枯,又和杂草有何区别?”
阮量盛早已听出其中之意,不想再和他绕弯子了,直接了当的问道:“可是今日遇到了什么事?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些来?”
“没什么,不过是闲来无聊,只能在这些事上打发时间罢了。”阮喻之微微垂眸,生硬的扯开了话题:“父亲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这个…”阮量盛面露难色,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其实是你母亲,她想让我再来劝劝你。”
“母亲…”阮喻之握着茶杯的指尖一颤,说话间缓缓的低下了头,目光落在桌角,始终不敢直视父亲:“她身体可有好转?”
阮量盛叹了口气:“还是那副老样子,薛太医今日来过,新开了几服方子,叫你母亲先吃吃看,或许…还能有些转机。”
“是儿子不孝…”阮喻之声音发颤,心里更是一阵的抽痛。
自兄长离世后,母亲便一病不起,如今更是性命垂危,而他身为儿子却未能侍奉在侧,反而总是惹母亲生气,害父亲烦忧,一想起母亲缠绵病榻,父亲深夜独叹的画面,叫他如何不羞愧自责?
阮量盛见他这般心中亦是不忍,轻声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啊…”
自从喻之入宫做了校书郎,这母子俩便陷入了冷战,至今已经一年了,这一年里,阮量盛夹在妻子和儿子中间左右为难,可如今妻子病重垂危,阮量盛虽不忍逼迫儿子,却还是想再劝一劝他。
“你母亲她…”阮量盛面露难色,话到嘴边又转了几转,不知该如何开口:“你母亲她…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见识,更不懂什么世道,这辈子就只知道在家相夫教子,年轻那会儿,满心满眼都是我,有了你们之后,满心满眼又都是你们。她命苦,也怪我护她不周,如今她已病重垂危,既然你没什么远大志向,干脆就听了她的话,辞了那个九品官,回家来吧。”
其实那从九品的官位,做不做对阮喻之来说都无所谓,可即便如今辞了官,将来他还是要做官的,若是母亲连现在都无法接受,那就更别提将来了。
“还望父亲原谅。”
阮喻之忽然起身,踱步到亭边,望着朗朗夜空,万千星光,目光突然变得尤为坚定:“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孩儿心中有志,怎甘心在家碌碌一生?”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自是志在四方,可阮量盛却不明白了:“既然有志,当初你为何推掉学士的官位,偏要了一个从九品的校书郎?要知道,藏书阁那地方,即便你待上一辈子也是没有出路的。”
阮喻之转身一笑:“孩儿虽入朝为官,志向却不在官位,只是惦记着藏书阁的万卷藏书,也不想整日在家闲着罢了。”
对官位无求就好啊,他母亲担心的正是官场黑暗,生怕儿子应付不来会引火烧身!
阮量盛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总算从这左右为难的处境解脱了,耐不住的惊喜的问他:“这么说,你心里已经选好了方向?”
“一早便想好了,这么多年,从未变过。”阮喻之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