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这一年,般若有了新的人生,她跟随意中之人,如愿以偿地踏出了世离谷的结界。
从前她修习术法、炼造法器、掌御金件,时刻在为出谷一事而努力准备着,就在她以为自己已足够强大面对外界的未知时,却在初到夷陵的第一天,被一段记忆残象打击得倒地不起。
所为的自保之力,不仅在于护身,也在于护心,即便掌控了破坏力极强的雷系术法,般若的内心还远不够强大。
起初聊起溺水阁之事,她被紫棠所言激怒,两人差点起了争执,然在无意窥探到紫棠生前记忆后,般若终究是理解了对方。
被父母舍弃的婴儿,即便侥幸残存,也见不得就比死了强。或许,紫棠就是那个被舍弃的孩童,她绝望,她无助,最终只能在冰冷的泥潭中渴求早该到来的死亡。
枯荷虐杀三口之景已足够触目惊心,但紫棠满身疮痍地躺在墙角,奄奄一息的一幕,更加刺痛般若的内心。
惭愧扎根,自那之后,每每看到紫棠,般若就不由发虚,世上若有那么多落得此番下场的弃童,她冠冕堂皇的那句“小生命不该被随意放弃”听着多么可笑。
不幸之人,救了一个,还有千万,即便心怀苍生,也无拯救苍生的能耐。
“溺水阁的存在...是对的吗?”
她蜷缩着坐在廊道一角,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无力地向松文道出了这个疑问。松文站在身边,神色凝重,思量许久,他沉声道:“若死亡是最好的归宿,倒不如从未开始过,这大概就是...溺水阁存在的意义,在我看来,许多事,没法分对错。”
般若把头埋低了些,又道:“枯荷哥哥...我是说...那个枯荷姐姐,是坏人吗?”
眺望远方夜色,松文双眸逐渐失了焦,那一瞬,他仿佛看清了飘渺的前尘,沉默良久,他忽然释然地笑了。
“肯定不是好人,不仅不是好人,她连人都不是。” 他调侃着那不在场之人,一边伸手温柔地按在般若脑袋上,语重心长地道:“不过,你要明白一点,事无对错,人也难分好坏,在这繁华浮世之中,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
般若虽不解其深意,还是乖乖点了头,此后她也明白了,明辨是非,是另一件需要自己努力修行的事。
这一夜,她被枯荷“抛弃”于极乐阁,紫棠一人看守在旁,让般若如坐针毡。厢房很大,两人分别坐镇一方,宛如驻守在划分好的领地上,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与紫棠保持距离,并非是厌恶对方,而是担心再次触及对方记忆,那次自己无意间使出了三生之力,般若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是为何。
未经他人同意,不得擅自窥探记忆,这是当年三生族的一大训诫。
紫棠并不知般若躲着自己的理由,但她也并不在意,此刻她安静地端坐在一旁,双眸紧闭,似在休憩。般若从前没与鬼打过交道,不知鬼族无休憩之需,以为对方真的在睡觉。瞟了一眼门口后,她轻轻翻下床榻,蹑手蹑脚地往屋外走去。
手触上木门的那一刹,紫棠忽然开了口,道:“去何处?”
般若一惊,身子顿然凝固,她扭过头,见紫棠并无睁眼,却能察觉自己的动作,不由地哆嗦道:“出去逛逛。”
闻言,紫棠这才睁了眼,她直勾勾地盯着般若,道:“不可,城主有令,不得踏出此处。”
般若“喔”了一声,悻悻地回到了榻上,无可奈何地躺下后,她盯着天花板发起了愣。
这些日子发生种种,都觉是一头雾水,比方说,她到现在都没明白,枯荷到底是什么人。
两人初见时,他自称彼岸剑主,般若当然没信,只把他当作地痞流氓。来到夷陵后,他大言不惭地高呼自己为夷陵城主,然而在鬼市众人前,他却低眉顺眼,改口声称自己是城主友人。但这都不是最叫人匪夷所思的,真正让般若愕然的是紫棠的记忆,在那段过去的幻想里,枯荷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妖娆妩媚的迷人女子。
“和江粼哥哥有婚约一事,或许是真的...”
一个人的前世未必是人,即使是人,也未必拥有与现在相同的性别,枯荷前世若是女子,那么她与江粼的婚约一说便是合情合理。
般若独自嘀咕着,心情有些低落。
“不知道我的前世...又是怎样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进入了梦乡。
睁眼之时,她看到了漫天的落红,闻到了盎然的花香,她依靠于一人身上,心中充满着安详与平和。
“夫君,” 她惬意地把头枕在对方肩膀,轻语道:“这一世...有幸成为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与你厮守到老,我已无憾。”
说着,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覆在了对方苍老的手背上。须臾,对方微微动了身,似是把脸侧了过来。
“这一世,承蒙夫人眷爱,感恩,感谢。” 他的声音虽沙哑沧桑,却有股不屈的刚毅之劲。
她缓缓弯起嘴角,却又轻叹一声,道:“可惜...我不才,此生未能助得夫君弥补遗憾。”
对方摇了摇头,沉声道:“与你无关,莫要自责。”
“若有来世...” 她抬起头,望向身边那白发垂帘之人,道:“我愿成为...为你弥补遗憾之人。”
“无需如此...” 他淡淡地说着,“来世,你要重新开始,我...也一样。”
暖阳洒在两人身上,一切都变得刺眼而朦胧起来。
梦醒的时候,般若哭了,她躺在床上,睁着水灵的双眼,一言不发,久久不能从那情绪中走出来,直到身旁有人唤了她一声,她才恍然回神。
“小不点。” 枯荷蹲在床头,手肘支在榻上,笑眯眯地望着她,打趣道:“做什么美梦了,又笑又哭的。”
般若迟缓地转过头,呆滞地揉了揉眼,四下张望了片刻,捕捉到了站在一旁的松文后,她才安下了心,嘟哝道:“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