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睿之看着男人的眼睛,眼眶微凹,眉骨坚毅突出,眼神明亮锐利,这哪是干农活的生产队长,分明和部队的军人也差不多了。
“队长好。”
沧麦丰见他不怯生,对他有些改观,但仍不松口:“刘家村的生产队没有人员空缺。”
钟睿之:“我服从总队的调剂。”
半年前家里结束了长年累月的批/斗,因为他父亲被打彻底成了右/派,去新疆农场劳动生活了。他又恰好到了下乡的年纪。
家里靠着舅舅在部队身居要职才不至于七零八落,插队的事情拖了半年,母亲才打通了关系把他安排到了离北京最近的插队点——秦皇岛。
在来秦皇岛的火车上,钟睿之逃避到想要跳车逃跑,可终究是因为家里,放弃了危险的想法。
沧麦丰看着这个城里少爷,人来了没地儿退,但他也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收了他。
充军都还要先打二十杀威棒呢,钟睿之这个下马威是吃定了。沧麦丰挑了挑眉毛:“泉庄倒是能收,原是有车送的,可今天下午队里有任务,这些子牲口都得拉去干活,路不远,都是新修的,你得自己走过去。”
近年乡镇上新添了不少二八大杠,骡车牛车这些也要走平路,五个乡总共三十九个自然村,可镇里没有修路的钱,这些土路是沧麦丰带着各村的壮丁们平的。
所以他没有骗小少爷,但他的话没说完,路是新的,可泉庄在下游,靠着山林,一个礼拜前因为暴雨,山上冲了堆泥石流拦住了几段,这几天清了两段,还剩两段没来得及清,所以小少爷被泥石流阻隔了去路时,就得绕山走小路。
他得庆幸今天是个大晴天,不然他脚上那双白鞋就得变泥鞋报废了。
钟睿之刚要开口问路,沧麦丰却头也不回的绕去了后院。
钟睿之眼睁睁看着这人从后院骑出一辆摩托,扬长而去。
他半张着惊讶的嘴,指了指沧麦丰消失的方向。刘强只好打圆场:“不顺路。”
刘强只知道刘家村的事,不知道泉庄的路有塌方,给钟睿之大致指了方向:“不远,脚程快的话半小时就能走到了。”说着他上下打量了钟睿之:“你别急,慢慢走,太阳下山前肯定也能到。”
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三个小时呢,这胖子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了。
钟睿之能猜到什么下午牲口们都要去干活,没有车载他是沧麦丰的借口,可亲眼看着刘二桥去生产队的骡棚里拴骡子,然后蹲在门槛上抽烟,还是让他很难受。
小少爷看了眼自己的脚,加快速度踏上了前往泉庄的土路。
走到一半儿,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把别在腰上的烟拿出来,塞进了包里,还不忘拿衣服裹住盖了严实。
当钟睿之看着那被小山包似的断树烂泥堵住的路时,已经是走了半小时后的事了。
他脱下外套捆在腰上,累的顾不得干不干净,坐在路边擦着似乎永远擦不干的汗。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差,主路被堵了,小岔路的路口就在山边。
看着眼前的密林,和蜿蜒向上的小路,钟睿之腿软,更怕在林子里遇上什么蛇虫鼠蚁,这林子里万一有野猪怎么办…
他坐了大约十几分钟,知道时候不早了,只能再起身往里走。林子越来越深,山也越来越高。小路逼仄,泥地被太阳晒的外表干硬,踩下去又溢出淤泥。
常年踩不着脏污,鞋底比人家鞋面还干净的小少爷体验了一回泥糊脚,心里更烦了。
当然,最烦的还是这山道上,除了稀疏的脚印,还有一道长长的轮胎印。
带着刻痕的印子,比自行车宽,一看就是摩托车。摩托车可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就算是在北京也得托关系等份额,钟睿之理所当然的联想到了那个生产队队长,他心里把沧麦丰骂了一百遍。
他的涵养和家教让他想不到连带着祖宗高堂一起骂进去的脏话,可路边折个树枝当是他踩上几脚还是信手拈来的。
更可气的是这山路除了要爬山,这山连着山的地方,还有岔路。
钟睿之跟着摩托车车轮印走,可遇到烂泥污杂的地方又会走错,绕了不少路,因为走错路在没路的荆棘丛里翻了许久。
包也脏了,衣服和裤子被荆棘划破,脸和手都留下了小小的血道子,最恶心的是,还有虫子落在他的头发上,但也得感谢那只黑黄色长了无数脚的虫子,吓得他迸发潜能,一蹦三尺从林子里一路狂奔,跳回了路上。
他太累了,身心俱疲,终于站在山巅,能看见山下的村子,绿色的麦苗正是他的希望,他终于翻过了这座山,下山就到地方了!
可太阳偏斜,已经快落山了。
沧麦丰也不算完全没良心,他今天在镇里不回家,但告诉了回泉庄的乡亲顺路看到个光鲜的小少爷,带上他一起回村。
以防万一小少爷走错路,还让乡亲给他的大侄子带了话,要是下午五点小少爷还没到,让大侄子上山去找人。
这得看小少爷的造化,能搭上顺道的骡车,是小少爷运气好,磨破脚,晒晒太阳都是小事。
可若真的走错路,等他的大侄子去接,那可就遭了老罪。他那个大侄子,最看不起干活偷懒,娇弱刁蛮,风吹就倒的城里人,偏天生了他八百个心眼子,性子又恶,折腾起人来不眨眼睛,说揍人是一脚踹进渠里真的揍。
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灌十八碗酒能去山上打老虎的体格,泉庄队里那几个懒汉,全被他给排挤走,宁可去隔壁村住牛棚,也不想再和他搭伙干活。
沧逸景中午就把田里的活计干完了,下午去收了他昨晚在山渠里下的网,收获不错,有四条鲫鱼和一条两斤半的草鱼。他带着鱼和钓到的虾回家时正好收到隔壁给他带的口信。
看了眼时间,就着井水洗了脸和脚,就往进村的小路上寻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