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大约五分钟,医生从门内走出,他换回了白大褂,摘掉口罩。
众人围了上去:“怎么样啊医生?”
医生道:“手术结束了,病人正在等待麻醉苏醒。目前血压和其他生命体征都稳定了,还有两百毫升的血没输完,锦上添花啊,输完能就出来。”
沧逸景长输了一口气,一下子松懈下来,脚下都有些浮,沧麦丰在后头托了他一把。
“谢谢您医生。”沧逸景道,“谢谢您。”
“这是我们的工作嘛。”医生道,“术后72小时是道坎儿,后头还有炎症那关要过,如果后面一天比一天好,炎症也能控制住,命就算保住了,家里人要加强陪护。”
说完他又道:“患者的胃部有好几个陈旧性的溃疡,这次胃部穿孔也是溃疡穿孔,你们家里人一定要上心,好好护理,这病刚开始只要吃口服药就能控制的,结果拖到穿孔必须要上手术台。还出了那么多的血,小病不治拖成大病,不划算啊。”
黄秀娟连连点头:“您说的对,以后我一定注意。”
她说完,也不去看黄家两兄弟。她平时几乎不自己拿主意做决定,是个性子软弱的人,可这回她是下定了决心,以后要带着母亲一起过。
就算被村里人说闲话,就算公公和小叔子都不同意,她也要坚持,即使和母亲一同搬出老沧家,她都要坚持。
她问沧逸景:“儿子,你之前说要带姥姥一起住,还算话吗?”
沧逸景点头:“当然了。”
沧麦丰看了看黄秀娟,又瞧了黄家两兄弟:“几个意思?”
“我不放心我娘回去,至少病好前,让她跟着我。”黄秀娟道,“我屋里的炕睡得下,爹那边,我去跟他说。你要是不同意,等我娘好些,我就去找间破屋子,和我娘一起搬进去。”
她说着又忍不住哭了出来,抹了眼泪强忍着哭腔:“总归我是不会再让她回那虎狼窝了。”
“妹子你说这话真是难听。”黄家老大道,“什么虎狼窝,都是一家子,老娘从媳妇儿也熬成婆了,家里小的还等着奶奶回去,咱爹也离不开老娘。”
“他咋离不开?娘不在家没人被他打着出气?”黄秀娟身上总带着柔弱窝囊的样子,她个子小,甚少这么有气势,“呸,什么孙子孙女儿,奶奶住院,没一个来跟着来看看。我家逸景没跟着姥姥一起长大,他都能做到扛起这事儿,住在我家的小知青,都愿意给我娘献血,你们呢?全都扒老娘身上吸血呢!”
她怒目质问着,沧逸景从没见过这样的黄秀娟,这一瞬她是如此的强大,坚毅,仿佛脱胎换骨。
不,不是什么脱胎换骨,是她本就如此。
她一直被那些「女人就该这样」的男权思想压抑着,被所谓的「村里人会说闲话」桎梏着。
她们用襁褓中的弟弟折断了她的翅膀,用灶台上的锅盖盖住了她的思想,用锄头搅乱了她的脑仁,用「寡妇」定义了她的人生。
勤恳的劳作是女人谋生的手段,不是女人认命的枷锁。
黄家老大性格像黄福顺,被这么骂了,气的热血上涌,冲上来就要打人:“妈的!说什么呢!你是风刮大的还是雨淋大的?不是黄家把你养这么大的吗?嫁人了,有儿子撑腰硬气了?来说娘家的不是,当哥的今天就要教训你!”
沧逸景立马拦在前头,沧麦丰眼疾手快拎住了人:“这是医院,别在这吵!”
沧逸景也道:“人在里头还没醒呢,医生也说了,这三天是危险期。大舅,你要是敢对我妈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黄家人普遍偏矮,站在沧家俩叔侄儿面前一点气势都没,只好讪讪作罢:“哼,是你妈乱说话,总感觉我们虐待人了似的。”
“难道不是吗?”黄秀娟道,“娘虽然不说,我会不知道?”
“你还胡咧咧!”黄家老三道,“她那么大一个人,我们能管得住她的嘴,是她自己成天瞎吃,才得了病!”
黄秀娟彻底失望:“滚!”
黄家两兄弟还要再说什么,沧逸景护着黄秀娟,也说道:“滚!”
沧麦丰跟上:“滚!”
黄家俩兄弟被这三人的三个「滚」字唬住了,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再留也没啥意思。
黄家老三道:“好歹让我们等娘醒了再走,天还没亮呢,也没车…”
黄秀娟打断他们道:“去哪儿我不管,别在我跟前儿!”
沧麦丰那大黑脸凶得要命:“听不懂人话啊?”
钟睿之在后头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等那两人走了,梁稳说手术结束了,知道老人家过了这一劫他也就放心了,就不多留也回去休息了。
沧逸景送他出了医院门,再回来时,汪大花正好被推出手术室,转往病房。
小老太太已经醒了,但没力气说话,一双眼睛看见女儿、外孙就泪眼婆娑的。
钟睿之牵着黄秀娟跟着那推车走。
沧逸景就跟在后头,去勾老人家的手指说:“没事儿了,姥姥。”
接下来的几天,黄秀娟起先是租了一个陪护躺椅,在医院寸步不离的照料汪大花。
病房里的患者不多,总有病床空着,黄秀娟平时从不麻烦人,又亲声细语好说话,沧麦丰给护士站拎了两次水果,就给她讨了一张空床,铺上被褥,晚上也能躺平睡觉。
沧麦丰的宿舍离医院不远,虽然是筒子楼,但有地方可以做饭,他自己一个人时三餐都在食堂解决,但现在有病人要照顾,黄秀娟分身乏术又劳累,故而他便开始每日起早去买菜做饭。
虽然汪大花前三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后来慢慢恢复后也只能喝些汤水,直到一个礼拜后,炎症控制下来,才能吃些软烂的东西。
比如烂糊面、粥这些。做这些不用花多少时间。
可黄秀娟还是要吃饭的,还要吃好些,不然她身体吃不消,家里有多一个病号可不好办。
沧麦丰是会做饭的,菜也烧的不错,每日三餐按点送来,是帮了大忙。
沧逸景有生产队的事要忙,下工后会骑车去医院看望,钟睿之偶尔也会跟着,坐在车后座。
这天若玫也闹着要去看姥姥,沧逸景便把她放在二八大杠前的车栏上一起带上了。
三人一起到了医院,若玫用钟睿之在市里买给她的亮彩纸折了一罐子的小星星送给姥姥,她向每一颗小星星都许下了姥姥快快康复的心愿。
钟睿之则带了他手抄诗,有中文也有英文,有些是他还记得,默出的。有些是沧逸景书柜里找到的。
上次他们和汪大花说话时,沧逸景说他会英文,汪大花便好奇的想听,他带上书,打算念给老人家听,打发时间。
在光线明亮的室内,小老太太半靠在整洁的病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玻璃罐的纸星星,小若玫伏在她膝上。
病床旁两个少年并肩坐着,为他读诗。
她连中国字都认不得,又怎么会知道外国字呢。钟睿之便向她解释,每一个词都解释,就连可能衍生的心境都说的很全面。
比教沧逸景都认真。
都是他用心挑选的,描述生命力的小诗。
说小草,说竹子,说开在冬天的花,说岩石上的松。
她听得高兴,钟睿之读过一遍后,沧逸景也会再读一遍,大外孙真聪明,怎么听了一遍就会了。
她知道是知青小钟和沧麦丰给她献的血,老太太不太会表达谢意,但会尽她所能的表现得亲近些。
临近年关,汪大花是在小年出的院回的老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