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清化坊

三日后，清华坊锣鼓喧天。

“快看呐！新郎官好生俊俏，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山大侠吗！”

“听说那是从前武三思的马仔匡连海，如今金盆洗手，一跃可变成陛下面前的红人了。”

“嘘——这话可不敢瞎说，这次他班师回朝，就是打了打胜仗回来的，早已戴罪立功了。”

“真是没想到，这样的人也能为陛下所重用，陛下真是圣明啊。”

“朝廷的事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小心脑袋。”

“好好好，不说不说。只是……这个新娘子是谁啊？搞这么神秘。”

“估计是陛下的内臣女官吧，不然怎么这么大排场……”

器乐班子沿街吹奏着乐曲，都是龙凤呈祥、庆贺新婚的曲调。匡连海只觉得这些声音乱糟糟的，吵得很。匡连海被陶甘马荣簇（押）拥（解）着坐马上赶赴新宅，心里发麻。他曾经幻想了无数次与师妹成亲的排场，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师妹，你结婚那天，也是像我这样心如死灰吗？我也好想像你那样自导自演一个抢婚，干脆撞死墙上得了，但是我实在不想这样玷污了那位无辜姑娘的名声，让她做一辈子寡妇。师妹，我自知自己没脸再来见你。但这实在是圣命难违，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已想好，等成亲后，就把写好的和离书交给成亲的姑娘，还她自由。她还有很美好的未来，不应该和我这样的未亡人捆绑在一起的。

我答应你，等我了却完这边的事情，就来见你。”

“请新郎新娘入宅。”司仪高声喝着。

匡连海翻身下马。抬头望见新婚大宅上赫然挂着上书“永结同心”的牌匾。大红灯笼成横排挂着，连着粼粼反光的红丝缎，让人睁不开眼来。

“恭喜匡大人！”

“匡将军百官封爵、喜迎佳人，真是双喜临门啊！”

“匡大人真是好福气呐……”

众人簇拥着匡连海往前挪步。一旁童子往空中撒着铜币，高声颂念着什么“鸾凤和鸣”“早生贵子”的吉祥话。爆竹噼里啪啦得响个不停，匡连海只觉得聒噪。

“请新娘下轿——”他一回头，见到了那位正在下轿的可怜新娘。

她穿着红红的嫁衣，金丝线密密地铺满裙角，和红色的锦缎很是相配。结成花穗的流苏綴在她肩头晃啊晃，晃啊晃。望着她，匡连海忽然想起师妹出嫁要与武官龙成亲时候的样子。那天，她也是这样一身红衣，像天仙一般，但天上的星星注定是不会与地上的泥淖有什么关联的。“哎，我到底是怎么了？”匡连海摇摇头苦笑一声，“想到哪里去了，真是的。”

“请新娘新郎拜堂成亲——”

匡连海被搀（推）扶（搡）着前行着，手里牵着那红红的彩球长绸，抬头竟看见宅中高悬着刺眼的一片血字写的“苦”，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囍”字。天山老人和狄大人坐在高脚椅上，笑吟吟地要起身来迎他们。

“这么多年了，为师总算看到你们成亲了……”匡连海抬头迷惑地望着天山老人，刚要问询，却被狄大人截住，“匡将军，从今日起，你就是成家的人了。以后再不可以意气用事，要好好待你的新娘子，她很不容易。”狄大人嘱咐道。

“狄大人，师父……”匡连海刚要辩驳，忽觉得眼眶湿润，心酸苦楚一齐涌上心头，嘴里哽咽起来，说不出半句话。这时新娘竟伸出手来，要替他擦眼泪。匡连海往后躲闪一步，差点打个趔趄（这就是守身如玉的男德代表！），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新娘右手拇指上一道半寸长的疤。

“那次，师妹给我缝袖口，也是在这里留下来了一道口子。”他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来，又觉得自己蠢得可笑，“不会，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人死不能复生……”

陛下，我明白，您是体恤我。但我实在不明白，您分明知晓再貌似的新人也不可能弥补故人的亏空，您分明目睹了太平的痛苦（联动一下《大明宫词》），又怎么可能再把这样的姻缘硬生生塞给我呢？那分明是薄情者为了寻欢而自我欺骗的借口。我看到相似的身形与眉眼，感受到的不可能是重逢的快乐，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失去。我的阿玉永远地离开在那个夏夜，无论我拿什么去追赶已经逝去的记忆，永远徒劳无功……

世人都爱羊脂玉的柔光，那是由于不断的磋磨与浸润，这些痕迹才是真正使其成为玉石的原因。它早已带着温度与血汗。无端地赠予一块籽料原石，那再莹润再光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拜堂！拜堂”旁边的孩童嬉笑着，引得人群哄哄地骚动。匡连海苦笑一声，“师妹，你果真没有骗我。好生热闹。”众人笑乐着，好像当时天山围着他们哄（狂）笑（嗑）的师弟们一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小时候扮家家酒的情形影影绰绰地浮现在眼前。

“师妹，师妹，我多希望，眼前的人是你啊。”

师父和狄大人欣慰地笑着拜谢众人。孩童们捡着地上滚着的铜钱。人们围着新婚夫妇，唱和着吉祥的话。他们都乘着时间的船，颂念着新生活，趟过了匆匆流逝的岁月。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沉溺在五年前那个夜晚的漩涡里，再也走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