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至临安不过两天,裴玑画的阵法距离远、能承载多人,是在扶契阁处报备过的,因此只能接入到固定的地点。
行船一日后,一行人到了临安府外,进入城内以后又等别院的人来接行李,前后果然花了三日的时间。
虽然中途也有休整,但一行人还是有些疲惫。陆怀川虽然很兴奋,但到了别院之后还是两腿一蹬,在床上睡了一天。
第二天,明韫山作为名义上的恭亲王次子坐镇在堂中,听底下的人汇报封地的情况。
跟着他的还有恭亲王的手底下的一个心腹管家,虽然年仅九岁的明韫山只要坐在堂中听着、喝茶,但当天下午,临安府尹又亲自到访,明韫山自然还是要陪着的。
大师兄忙得脚不沾地,陆怀川却真的不想待在府内了。
别院风景秀美,一处一景,将园林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江南时近深秋,银杏叶将别院内的小径铺成一片脆脆的金色,陆怀川看着,想的却是西湖边那条栽满梧桐的马路。
只要过了两季之交阴雨连绵的那段时日,江南便会连日放晴,天气好得令人蠢蠢欲动。
裴玑要去寻在临安府的旧友谈一谈此处魔乱,陆怀川当即抓住他,放言如果今天不让她一起去,她就不做刀修了。
裴玑简直拿她没办法。也不知陆怀川从哪里知道裴玑因为她入道而欣喜若狂,这两日数次以此事要挟他。饶是裴玑脾气再好,也气得差点七窍生烟。
他以一己之力撑起同尘派,承和光门的立门刀法,毕生所望就是景明刀复兴。
谁知收来的这两个小兔崽子,个个聪明绝顶,但也个个滑不溜手,晨练时多练一炷香都不肯。
大的那个拿着法经念什么“帮滂并明,非敷奉微*”,小的那个学会景明刀的心法之后,就开始整天坐着吸收灵气。
若这两个弟子游手好闲也就算了。偏偏他们一个比一个认真,但就是不练刀。
裴玑每天看在眼里,焦虑得想要拔头发——明韫山练了两年景明刀,将将能把第一式和第二式融会贯通,比之当年的和光门内门弟子虽说不遑多让,但距离景明刀复兴还远得很。
至于被他寄予厚望的陆怀川——小姑娘现在还在扎马步呢。
照理说,开了灵根之后,陆怀川已经可以开始学步法和心法了。
但这几日裴玑又是替扶契阁扫尾,又是连夜赶到江南,因此陆怀川学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自己倒没说什么,裴玑却已经盘算好了,等收拾完江南的这只魔,就马上回东洲。
裴玑这样想着,看着小姑娘稚嫩的脸,心下一软,便道:“……行吧。”
陆怀川当即拽着他往外走:“走吧师尊,我听薜荔说此处有明圣湖,风景一定很不错——”
“但明日加练一个时辰,学步法。”裴玑看着陆怀川的笑渐渐落下去,变作满脸的哀求,仍狠心道,“你的功课已落下了。”
陆怀川无言道:“我到此间不过才十日。”
裴玑的主意已定:“你天资如此,若不趁着筋骨柔韧时扎实基础,往后是要后悔的。”
陆怀川为了出门,只好先应下:“是,师尊,所以我们可以走了吗?”
裴玑拉着她,道:“跟紧师尊,临安府内近几日乱得很。”
陆怀川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江南的市集相比京城更加繁荣,陆怀川跟着裴玑,薜荔则落后他们半步。陆怀川一路走来,见到了许多在京城都未曾见过的小玩意。
她不大习惯拉着裴玑的手,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凑到一个糖画摊子旁边去了。她凑在摊子旁边踮着脚,薜荔便道:“小姐,我抱着您看吧?”
陆怀川手一摆:“不用。”
她正想再凑近些,忽然有人撞了上来。
她一个趔趄,下意识将人接到了怀里,薜荔一把拽住了她,却没能拉住,陆怀川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她是后背着地,因为弓着背,后脑勺没有磕碰,背上倒是疼得很:“我……”
脏话都在嘴边了,她忽然想起现在自己才六岁,上辈子的专业素养让她立刻住了嘴。
薜荔慌忙拉她:“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陆怀川艰难道。她握住怀里人的肩膀,撞了她的也是一个孩子,因此她才下意识地扶住他,“你还好吗?有没有摔到?”
她说着,神情忽然微妙地一顿。
薜荔把她扶起来,替她拍着身上的尘土,同时防备地看向了那个撞了陆怀川的孩子。
这孩子已自己站了起来。他瘦骨嶙峋,面颊都已凹陷下去,脸色又黄又黑,嘴唇也干裂得渗出了浓稠的血。他的头发泛黄,隐约看得出是一个男孩。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手肘、膝盖和肩膀处却多有磨损,有几处已磨穿了,还没来得及补上,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陆怀川,只是怯怯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陆怀川正准备说话,就被这一眼定在了原地。
若说明韫山的眼睛是琥珀,那么这孩子的眼睛就是幽深的曜石。与明韫山在光下几乎说得上潋滟的瞳色相比,他的眼睛黑沉得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乍一眼看,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是一双罕见的纯黑色眼睛。这双眼里没有惶恐,没有拘谨,只有一片清醒的漠然。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但他仍然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