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无言相望良久,秀才跪地,只是一味的问他,“尔心何向?”
“若是恩师心向我村民,求先生救我们。”
他知道他这个恩师有办法,于是来求他。
他当然有办法,只是这个办法,需要抛弃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又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名声,比如任人评说的勇气。
那一夜他在妻子坟前坐了许久,他觉得她可以原谅他的,不会以他为耻的。
第二天,他出了山门,将自己的诗句散出去,找人弹唱数场,一个凄美的故事,总算飞出了这个村子。
后来,在层层推动之下,女儿节变了味。
人们大多喜欢荒唐的故事,他们慕名而来,让村子熬过了那个饥荒年。
村民们也真正的看到了希望,他们努力的维系着这个故事,然而人心易变,这样的故事渐渐不再吸引人。
后来,又是一年大旱,村长有样学样,用自己的血书写了新的故事。
他把小拇指割下,妄图吸引更多的人来,救一救村子。
然而失败了。
村长找到他,有点沮丧,“这个故事不够吸引人,是不是?”
他点点头,却说不出苛责的话来。
“我们以后,都要靠这些故事活着是不是?”村长笑起来,挠挠头,“唉,哪来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啊。”
他不语,只是拿来药为他包扎伤口,然后只给了两个字,“人造。”
后来玉龙镇的女儿节变得越来越荒唐,牺牲的人也越来越多,村子里的人没有什么怨言,他们只是知道牺牲了自己,村里人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再后来,他陆陆续续领养了三个孩子,对外说除了秀兰其他的都是亲生的,即使他连续弦都没有。
等到日后再次穷途末路了,这何尝不是一个新故事?
村长残缺不全的手指为他开辟了新的思路,也让女儿节,彻底沦为了怪物。
又或者,他也早已变成了怪物,谁知道呢。
他喝一口酒,构思起新的故事——啊,爱妻名声在外的人,多年后变了心,与其他女子,有了新的孩子。
呵,世人就爱听这样的故事。
时光穿梭,人生无常,但人心有道。他教导出的这个三个孩子,大女儿愚孝对从村子忠诚无二,他特意为她选了颇有才情、心高的李耀祖,日后的故事,必有他们的一份。
二儿子王杨清,他其实一直有点看不透他。
这孩子沉默、寡言,却洞悉世事,他能看出他的布局谋算,却并不阻止,或许,他另有打算。
这样的打算,在那抽完签的深夜,初现端倪。
他来到他院中,跪了半宿。
他还是看不透他是何用意,却知道,他是来反抗的。
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劝他,“这是宿命,改不了的。”
“您无非是要一个人去做事。”他依旧平静,“阿烟可以,我也可以,甚至会比她做的更漂亮、更决绝。”
他微微愣住,他已经做好他会反抗的准备,然而他没想到,这份反抗却是他为自己妹妹准备的。
他始料未及,看了他半晌,却又释怀,到底是这个村子养出来的人,牺牲自己成就他人,刻在骨子里了。
那晚他们谈了很久,计划的周全、详密。
最后,二儿子问他:“儿子疑惑,您这么多年为这村子如此付出,到底在图什么呢?”
那个问题似乎又出现了,妻子的音容笑貌渐渐浮现——尔心何向?
意味相同,又似乎不同。
这个问题多年以来他从未细想,如今被这样一问,那些刻意压下的困惑,冲破心底,让他再也无法逃避。
是啊,他图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妻子吗?
仅仅是因为还他们救命之恩吗?
还是——仅仅是想要一个归属感吗?
那晚他没有回答,直到他们的最后一面,他将毒药塞到他手中,依旧沉默。
风烛残年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糊涂人啊。
至于三女儿……
她走的那天,穿着一身素白,站在门口久久不去。
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追了出去。
她回头,目光是平静的死寂,她伸出手,手上拖着一个匣子,那匣子打开之后,一片银灿灿。
是这段时间,她攒下的家当。
“父亲是否希望我,将这些钱交到村子?”
她开口询问,声音冷静。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点点头。
她失望至极,却看不穿他的违心。
这个三女儿,太重情,若是不彻底斩断她最后的念想,恐怕是要惦记他一辈子。
他是不可能出村子了,不可能和她走的。
事实如此,该断就要断干净,牵挂太多,徒增烦恼。
三女儿上了马车,或许到底是老了,又或许连丧两子,竟然情不自禁的向前追了两步。
然而剑锋横到眼前,那个年轻的外乡人,阻止了他的脚步。
他眼中寒光微扇,口吻轻松,“家主留步吧。”
他深深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尔心何向?
无向,无根,如浮木,如飘萍。
当真吗?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