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领地人善作木舟,木材二十载长成,削而为舟,船身上雕刻着硕大的,黑色瞳孔的眼睛,船尾印着千足虫的剪影,盘错的肢节,如同脊骨的关节般突出。
木舟承载着钢的原材,逆着风和水,跨过密林和铜铁的关隘,穿梭在错结的河道中。岸边林立着瓦顶的房屋。
过不了多久,就要到东领地的主城了。
冬日里,河流的水位枯干衰退,距岸足有丈余。砖石与水泥堆砌成高大坚固而稳定的河堤,以防止枯水季之后洪峰将河岸冲垮为泥土。
堤坝之上竖立着无数栏杆,像是黑铁所铸,也像某种坚硬的岩石。栏杆雕刻成猛兽的模样,在河的两岸相对而立,居高临下,吐着尖利的獠牙。
埃列坐在木舟的舟头,尖锐如三角的船头劈开镜面般的水,割出雪白色的浪,所有的行人都在两侧高高的堤坝上行走,罩着白色,灰色,或黑色的布袍,看不出来样貌。他们都低着头行走着,没有一个人的目光越过堤坝。
卡沙和圣女在相并而行的另一艘船上,那一艘船通体漆黑,船舱也用帆布遮蔽起来,帆布上装饰着青铜的纹路,镶成神圣的标识。
埃列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极不真实,即使拉穆特现在就坐在船尾,距他不远的地方。
“要下雨了,也许河里会跳出青蛙,嗯,也许是龙虾也说不准。”拉穆特嘟嘟囔囔着。
空气很潮湿,埃列裹了一下大衣,打了个哈欠,他又有一些困了,不过湿冷的环境又让他保持清醒。
睡不着。
白色的石桥出现在眼前,石料在阴云之下折射着出惹眼的光彩,瞬间吸引了埃列的目光。
石桥之上,无边的阴云聚成漆黑的团块,自天穹低低地压下来,他们头顶上横跨的石桥摇摇欲坠,好像已经出现了细碎的裂痕,下一秒就要碎成尘屑,崩摧垮塌。
桥的影子投在了他们的木舟上,又被他们抛在身后。
是错觉吗?埃列不自知地点着下巴,困意在不经意间又席卷了他。
“轰隆隆隆。”
在他们的身后猛然传来了巨石崩摧,滚落的声响,埃列猛然站了起来,整个木舟都因为他的动作而不住摇晃着,几乎要侧翻进水里。
他扭过头去看。
石桥牢固而安然地架在两岸之上,没有崩裂,也未曾垮塌。
“打雷了,要下雨咯。”拉穆特靠着桅杆站着,双手插在衣兜里,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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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雨渐渐地停了,潮湿的空气在峡谷里流通成风。水汽包裹着三个行路的影子,双足像是被湿润的泥土缠住,深深浅浅地迈着步子,走在狭窄到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的谷底。黑色的山石上凝结着薄薄的水雾,剔透的水珠流淌下来,在光滑的石面上坠成飞瀑一样的水痕,像是巨兽在山崖之上刨出的爪痕。
电光在山崖外一闪,闷雷声打断了埃列的思想。他恍恍惚惚地向后看去,悬崖上渐渐丰茂的植被再一次提醒他,那座通体漆黑,寸草不生的诡谲矿山已被他们远远丢在了身后,被重重叠叠的群山遮掩住,没了踪迹。
潮湿水汽钻入他的鼻腔,微冷的感觉将他全身的细胞在呼吸间更新。他醒过神,昂起头来,高大的悬崖,仅在头顶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泥土与山崖上生着茂盛的苔藓与蕨类,这片峡谷怕在晴天时也难有太阳。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生着蕨类的山石叶片随着风微微地摆动,像是在轻轻呼吸着。埃列皱了皱眉头,伸手轻轻按了一下岩壁——这些山石坚硬如昔,除了有些湿滑外,似乎并无异常。
他们已经离开了南领地,接下来要去哪里呢?东领地又是什么地方,会像南领地一样凶险吗?
拉穆特之前说,东领地有圣女。圣女又是什么呢?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要去的地方几乎一无所知。
狭窄的山谷虽然生着杂草,岩壁却意外地平整,白发黑袍的神子领着他们穿越山崖,恍惚间,像是神子手中的圣剑劈开了逐渐闭合的山崖一样。
……他在想什么呢?穿过峡谷的风带着细细的雨丝,扑打在他的面上,岩壁含糊的水流声不断地响着,他猛甩着脑袋,甩掉粘在发上的水珠。
微冷的感觉终于让他摇摆的思维安定了下来。
走在最前面的卡沙好像发现了他的异样,转身望向他,金色的眸子越过拉穆特的肩膀,带着关切与询问的意味,落在他的身上:“埃列,怎么了?”
轻轻的询问被逼仄的空间无限放大,重重的回声交叠在一起,话头连着话尾,一时间像是有数十个人交谈。寂静的山谷里一时热闹了起来,但又很快随着回音的消散而重新冷却。
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消失了几秒,便又重新将他包裹,埃列皱了皱眉头,目光无目的地扫视着四下,像是要揪出症结一样。他发现拉穆特抬起右肩,用五指轻轻地拨着岩石上纵横的水幕,指节敲击起岩石。刘海刚好遮住了他的面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轻轻的敲击声中,埃列忽然知道违和感出现在哪里了———自从进了峡谷,这一路好像太安静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埃列察觉到卡沙还在望着他。神子微微地歪着脑袋,那缕黑色的挑染在左耳边垂着,像是遇到了疑题,不过又因为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困惑地眨着眼睛,等待着他的回音。
“没什么。”埃列摇了摇头,轻咳着打破了沉默:“之前不是说,要走互市一线?”
卡沙笑了笑,刚要发话,拉穆特忽然轻轻地哼了一声,将手插回了口袋。
卡沙无奈道:“互市一线,除了神子外,教廷众人也知晓其所在。若是追兵提前到达,或留有埋伏,我们三个大概应付不得。所以我们只能走这一条神子间相传的密道,直接深入东领地腹地。”
埃列皱了皱眉:“如果只在神子间相传的话,又如何能确定密道时刻保持着通畅呢?其他的神子是否走过这条密道呢?”
卡沙点点头:“第十六任神子在最后的巡视中曾经经由这条路自南领地归……”神子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抿了唇,目光凝重了起来。
“……”埃列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神子转回了身去,领着二人穿梭在峡谷。微雨停了,峡谷中渐渐氤氲起压抑的雾气。
是不是向神子问一下东领地的情况比较好?但是…埃列回想起方才神子忽然凝重起来的目光,否决了这个念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神子后面走着。
阴冷的谷地里草木逐渐茂盛葱郁,低矮的灌木生着细小的倒刺,勾连着过路人的衣角。在第二十次被灌木的倒刺勾住时,拉穆特一把扯下了围巾,愤怒道:“神子大人呀,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只是没想到句子在他嘴巴里打了一个转,就变作了抱怨。
“不远了吧,大概。”神子也摘着白色领巾上的刺,无奈地笑了笑,眼瞧着埃列干脆脱下了外套,系在了腰上。
“卡沙,把你的剑给我吧。”
“怎么,有人要谋朝篡位啊?”拉穆特轻轻啧了一声,“深山老林,杀人灭口?”
“这里的植被比起刚才的峡谷茂盛了许多,但是峡谷的走向并没有变化。雨后丛林里起了雾气,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起瘴气,”埃列用食指划出一条线,“目前最好的选择是,走直线。”
卡沙点了点头,拔出了那柄足有半人高的圣剑,金色的辉光在剑尖一闪,又消失,三人中间生出一股风来,将围绕着三人组的雾气吹了个干净。
“这东西真给力嘿!”拉穆特重新将围巾围到脖子上,摘下起雾的眼镜擦了擦:“这要是在我老家,指定得大卖。”
“新陆没有吹风机么?”埃列接过圣剑,问道。
“是啊,他们巴不得有呢,最好海底和海岸都装上,一边发电一边把大陆从东半球吹到西半球,做梦都要笑开花呀!”
“莫名奇妙。”埃列在心底嘟囔了一声,绕过二人,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埃列屏住气,挥剑劈砍开灌木,剑刃带起的微风吹散了些许雾气,他看到在灌木之后,黑色的雾气将峡谷隐藏在黑夜里。埃列突然想到离家乡很近的若华国,那里也有高山地貌,常年起雾,纬度也差不多,却不像旧陆这般阴冷。听父亲说是因为若华的水质偏热。或许旧陆的水性更寒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