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仰头望着“蓬莱殿”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雨水冲刷下越发光亮、冰冷。
恍然间,她想起第一次进殿时,心有战战,怕母亲不喜欢她,不敢多说一字,多行一步。
斜风夹着大雨从殿内扑面而来,衣裙翻飞,乌发如瀑,她于这风中静立片刻,沉声道。
“方嬷嬷,替我沐浴更衣。”
小侯爷眼见她又要进那虎狼窝,着急地跑上来,戒备着蓬莱殿的宫人,小声道:“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太子爷会替你料理的。”
若你母妃仍旧一意孤行,你力拒就是,万事有我。
现在想来,太子哥哥大概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所以出门前他才会这样说。
但她不能把什么事都推给别人,太子哥哥有自己的事,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有些事她得自己办,有些话她得自己说。
“小侯爷,你回去告诉太子哥哥,我虽然没什么用,但也断不会给他拖后腿。”
云棠扶着方嬷嬷的手在风雨中又回了蓬莱殿,一番梳洗后,锦衣华服、妆容精致地重新回到静幽堂中。
堂中方才三人俱在。
她在堂中跪下,向贵妃娘娘行大礼。
礼毕后,她看向中书令,话却是对着贵妃娘娘讲的。
“母妃,这盆脏水,只靠把我嫁给贺开霁,是泼不干净的。这套说辞只能在面上掩饰过去,却难消父皇心中的多疑。”
中书令冷哼一声,一双鹰眼盯着公主,“那公主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没有高见,只有儿女私情,”云棠从袖中拿出那份情信,“这是贺开霁写给崔尚书女公子的情信。”
“我爱慕贺开霁文采,缠着母妃请求父皇赐婚,却在送春宴上发现贺开霁和崔昭然之间的情谊,后又请小侯爷帮忙取到这一封情信,女儿不愿嫁三心二意之徒,也不愿夺他人所好,所以,请母妃替我推拒婚事。”
方嬷嬷将信接了过去,呈给贵妃。
中书令黑眉皱起,看了一眼那情信,小女儿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冷嘲道:“这番说辞,就能消圣上疑心了?公主未免把朝堂看得太儿戏了!”
云棠一双杏眼一向柔和,此刻却带了尖锐锋芒,当下顶了回去。
“中书令方才言语,难道就是什么真知灼见,也不过掩耳盗铃吧!”
“云棠!”沈贵妃出言喝止。
她深吸一口气,道:“崔尚书老来得女,爱护如眼珠子般,母妃替他保全爱女,不致落入贺开霁那等伪君子之手,这一份恩情他得记。”
“父皇因旧年噩梦缠身才寻回我,母妃若执意要将我嫁与贺开霁,“云棠眼皮一展,直视母妃,言辞坚决,”女儿,誓死难从。”
“我,死不足惜,只怕父皇难得安枕,届时母妃、淮王哥哥、中书令,”她一一看过去,“可担得起帝王一怒。”
“父皇疑心早已种下,只盼母妃再行思虑,女儿嫁予贺开霁只是落得废棋一枚,不如留下女儿,日后或有大用。”
说完要说的话,她朝母妃欠了欠身,打算告退。
转身之际,淮王却出了声,“这一番说辞是太子教你的吧,别以为靠着太子,就万事无忧了。”
云棠眉头皱起,手不自觉握拳,这与太子哥哥有什么相干。
“太子自身都要难保了,你靠着他,不会有好下场。”
云棠一直忍着、憋着的怒气、委屈生生被逼了出来,言语上变得愈加刻薄,“靠着我嫡亲的淮王哥哥,别说好下场,想必连葬身之地都难求!”
“李云棠!”淮王气得摔了茶盏,“嘭”地一声,一地狼藉。
云棠退了几步,以免衣裙被溅上,她轻提裙摆,道:“淮王哥哥慢慢生气,妹妹先走一步。”
言毕,再未看堂中人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蓬莱殿外,小侯爷打着伞立于雨中,在等她。
小侯爷什么也没问,替她打着伞将人带回了东宫。
云棠像是没了知觉,脑袋里空白一片。
被人扶着下了轿,沿着长廊走路也像走在棉花上,轻飘飘地踩不到实处。
待昏沉的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雨幕之后望着她。
强撑着的一口气忽然就散了,热泪酸涩,满心的委屈和伤心都跑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他温暖的怀抱,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四合香气味时,才略略回魂。
“哥哥。”云棠的嗓子发哑,勉强发出的声音都在抖。
太子向来沉稳有力的手因这一声“哥哥”而微微颤抖,像是有无数根细密的尖针一下一下戳着他的心。
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将玄色披风罩在她颤抖的身躯之上,略带薄茧的指腹心疼地抚过她发红的眼皮,安慰道。
“没事了。”
云棠贪婪地闻着熟悉的味道,以此来谋求一点点确定的安稳。
清月上前接过公主,领着人去沐浴休息,跟在后面的小侯爷见人走远了,才道。
“你明知道蓬莱殿要闹幺蛾子,为什么还让她去。”
太子收回目光,转身望向连绵不绝的风雨。
云棠一直天真地想要一点纯粹的母亲挚之爱,即便那人从不曾给与过。
如今陛下心思越发诡秘,皇位之争也越来越艰难,这念想终究要断,不如在他还能掌控局面时断。
起码,在现在,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能给她兜底。
“你说话啊。”小侯爷催促道。
“我可以当她的,”太子言语停顿了下,“哥哥,却当不了她的母亲,有些事,早点清醒是好事。”
云棠在热气蒸腾的浴室,安安静静泡了许久,她睡了一个长觉。
梦见小时候当小乞丐的样子,又梦到自己脏兮兮地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喊哥哥的模样。
“哥哥。”
云棠醒了过来,手软脚软地埋在柔和温暖的衾被里,厚厚的帷帐一层层将光亮隔绝在外,昏沉地十分适合睡懒觉。
她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也不知身在何处。
转头看到床榻上挂着一只小巧的香囊,丑丑的、熟悉的,是她费劲缝出来的小山鸡。
视线下落,枕头边放着一碟剥好的栗子,果肉金黄,气味清甜。
是东宫啊。
心中稍有喜悦,转瞬间脑海里浮现蓬莱殿的那一幕,眉眼耷拉了下去。
不知道今日那番说辞,能不能说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