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无相在楼道里一格格地往下跳,一头短发扑簌簌的,乱七八糟地翘起。他等巫镇裕回来等得恹恹,解释的语言像拼图一样找齐拼好再拆散重新拼。楼道里忽然有小台芒和巧克力的气味,也有咔嗒咔嗒的响声,比视觉先知道是巫镇裕回来。
他往下跑,在二楼的缓步平台和巫镇裕会面,强烈的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泼洒在他身上,使得所有发丝的边缘全部散发金光。巫镇裕扬起脸凝视他,左脚打石膏,拄拐,脸颊有划伤后痊愈的痕迹。无相叫他,他偏头叹息,耷拉着眼皮仍见泪光。
无相走到他近前,他将拐杖靠在扶手上掬起无相脸颊,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手指轻轻地摩挲他的眼睑。他问现在还疼不疼?无相愣愣地,好一会儿才摇头,眼光在巫镇裕伤腿和脸庞滑动,躬身背他上楼。巫镇裕伏在他背上缓缓耙梳无相的发,千言万语藏匿其中。
“你好像长高了。”
巫镇裕坐在床边仰头看他,让他去把卷尺拿过来,单脚站立给他量身高。两个月不见就长到一百八十九厘米,手也比巫镇裕的大了些,手指更加修长。巫镇裕感叹许久,年轻就是不一样,那口吻像是他多老似的。无相不喜欢听巫镇裕用这个口吻说话,捂住他的嘴,和他一齐倒在床里。他还想用之前的姿势和无相偎在一块儿,因伤腿不能了,只好任由无相趴到他胸口听心音。身体长大,灵魂如旧。
在电话,短讯里讲了好多次的气话全抛脑后,依偎着,看到你就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话。各自在心里想着不要再分开。他们在心雨中行走,湿透了,眼睛却忘记流泪。好久,无相才问腿是怎么伤到的。他说得简单,吊威亚的时候安全扣没有扣上。没有说是在三楼的高度,掉下来时惊慌的是如果死在这里无相怎么办。差一点掉到机器上,要不是防盗网挂住他顺手绑在小臂的三角巾,就不是骨折这么轻微的事情。
他出院后强撑着拍完最后的镜头,确认片酬和赔偿收到后就忙忙地回到洱市,回到林苑,看见无相的脸。多美丽都不是重点,伤痕才是重点,重到根本看不见美丽。他说轮到你讲怎么弄的了。无相说用水果刀戳虫子结果刀尖弹起来扎进眼睛里,就是这样,不痛。
巫镇裕没讲话,沉默以后叫他去把检查报告拿过来给他看。歪着脸,比看剧本还认真的神色,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抠在手里分辨查看,试图找到一丝有出路有痊愈的可能性。没有。巫镇裕没哭,说明天再去医院看看。无相想自己去,巫镇裕静静地盯住他,他就没话讲了。
隔天,两个人搭车到另一家三甲医院检查,差不多的流程,挂号,排队,面诊,检查,复诊,因此结果也差不多,暂时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不萎缩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如果萎缩,可能需要摘除,到时候还要做义眼。巫镇裕听完后攥着报告单和无相离开医院,到视光中心给无相验光配眼镜,他坐着看无相选镜框,新奇的表情,他难以自已地露出柔情的表情而内心狗哭不止。有什么死掉的感觉。
无相戴起黑框眼镜,还没有上镜片,在巫镇裕面前显,想逗他开心,问他好不好看?他说好看。你长得好看,戴什么都好看。无相把镜框交给医生,跟她去散瞳验光。现代社会的好处以另一种角度展现在他眼前,以为永远模糊的世界通过小小的镜片变清晰,巫镇裕的脸不需要靠近到好像欲吻就可以看清,同时看清他衣领下的淤青。难免产生头晕目眩的感觉。
“看得清吗?”
巫镇裕拿手在他眼前晃,温柔的神情他将要记一生之久。他点头,说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我也要给二哥买眼镜。巫镇裕挑眉回:好啊,我们给二哥也买一副眼镜,小笨蛋。他们结账回家,拄拐还要牵手。巫镇裕讲是怕无相不习惯眼镜摔倒,无相认领了这个原因。反正怎样他都是要牵手的。
他喜欢这副眼镜,可惜,看得清也没帮助他赢得大富翁,一晚上可以破产十次。巫镇裕在商业上的好运气甚至涵盖游戏。他的生长痛过去,没有乱七八糟的脾气要发,输急了不过是趴在地上滚,拿肚子撞巫镇裕的手。巫镇裕挠他痒痒,看他笑得眼镜歪掉,忍不住吻他。
他张大眼睛,手掌覆在心口。巫镇裕因他呆呆的表情而蒸红脸,搡他说干吗这种表情看我。他摸着嘴巴讲没想到你会亲这里嘛。反正我们不是在交往吗?本来就可以的。无相有看三俗小说漏看十页,女主忽然讲怀孕的心情。警惕地没表露出来,且第一时间点头表肯定:“你之前没这样亲过,所以我有点吓到嘛。”同时稀里哗啦地在脑袋里翻回去查看到底是哪里有“交往”。
到底什么时候有说“交往”?哪一次?是有什么暗示他没有听明白吗?他一定是看漏了哪里?他不能被巫镇裕看出来,好不容易谁都没哭就跨过受伤的问题,他有预感把这个问题讲出来肯定会引发宇宙大爆炸。“宇宙大爆炸”。他转移注意力,伏在巫镇裕腿边傻笑。
巫镇裕抚摸他的脸庞,问他在笑什么?他说宇宙大爆炸。巫镇裕不懂他的笑点到底是去往何处,跟着笑了,觉得他可爱。
深夜,他们端着板凳到浴室里洗澡。巫镇裕坐着,脚架在马桶边上,无相给他擦洗身体,居然有羞怯的感觉。手指蜷缩,躲避着过度触碰的倾向。他讲完“交往”根本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啊,无相总是想起吻,想起三俗小说的桥段。两个人把自己从浴室端到床上,热气腾腾地躺卧在一块儿。
脚架着,无相歪伏在他肩膀,头发毛绒绒地搔巫镇裕的痒。巫镇裕拿脸颊蹭他,轻声说明天下午去剪头发吧。他摇头,不大想去。不喜欢那些“理发师”的技艺,觉得剪出来的造型难看。巫镇裕问那怎么办呢,我来给你剪?他同意了。
下班后跑回家,套进两层塑料袋坐在客厅里,巫镇裕拿着木梳和剪刀迟疑着,不太敢剪,担心给无相剪成狗啃造型。无相不在乎巫镇裕给他剪毁掉,纯粹地希望是他来剪。有人敲门,巫奉延来了,双手提着口袋。看见无相立刻微笑点头,眼光探进去寻找巫镇裕的身影。看见他拄拐,急忙挤了进来,口袋放在门口。
“怎么弄的?怎么不跟我说?”她表现出母亲的大部分特质,又因为和巫镇裕逐渐疏远的关系而手足无措。巫镇裕安抚她,跟她讲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他们哄骗人的口吻都一样。她要他跟自己回家养好了再说,巫镇裕态度强硬地拒绝了。无相不想插进他们的母子氛围中,蹲在门边看口袋里的东西,两个保温桶,有炒菜和汤的味道,另一个则是一些水果。
巫镇裕把他叫回去剪头发,巫奉延坐在一边看,叮嘱养护的细节,询问生活情况等等。后来看他笨手笨脚剪发的样子实在受不了,夺过木梳和剪刀,让他坐到沙发去,侧身问无相:我来剪可不可以?无相点头,牵着塑料袋接碎发。
她很早以前想做造型师或者说影视造型方向的人才,自学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大学专业是父母选的适合“女性”的专业,老公也是父母觉得“合适”的“门楣”。她可能反抗过,结婚后她就忘记了,似乎青春年少时期的经历是另一个人。婚后的记忆被咔咔剪碎,掉落塑料袋中,崭新的无相就出现了。过去的少女似乎也重回躯体,她有如梦初醒的噗通感。
“乖乖,去厕所照镜子看看。”
无相乖巧地去厕所照镜子,原本遮住眼睛的斜刘海被修短,甚至更加有型,乱翘的短发正面看不见了,侧面俏皮地反卷。他回到客厅问巫镇裕:“巫镇裕,好看吗?阿姨剪得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