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村?相传鳏鱼之眼终夜不闭,故而有无妻曰鳏之说,鱼目也多用来指代无偶独宿。这个名字不大吉利。”
一番交谈,远羡得知他所救之人乃是村里的采珠女,无父无母,一人独居,村里人都叫她青芝。说到此处时,远羡还颔首浅笑,“那你怎么不住在泰山、要住在南海?”
青芝不明就里,也不搭话,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讲到她今日出海采珠,因天气骤变,海面又出现不明暗流,船只才被吹移到远处,并不知是何处冒出的鲛人。
青芝因感念远羡救命之恩,且知他乃非凡人也,便邀他至自己的小木屋休息,让他在自家就寝,自己则翻出厚棉絮和被褥准备到厅内打地铺。远羡拒绝不成,更因心内好奇,便先应允了。
甫入屋内,远羡见此处虽显清贫,却整洁规整,他抱着雪浪寻座椅坐下,青芝先为他倒了杯水,心想自己从不喝热茶,不禁有几分疑惑,“仙人会在意冷热么?”
远羡说了声无妨,青芝便将水递了过去,泄气般瘫坐在地铺上,道:“这儿本来是叫真珠村。”她歇了口气,“只是近年来产的珍珠愈发少了,个头、光泽更不比从前。又因村长老丈交付珍珠时,不知怎的被混入了几粒石子。外地商家便借故生事,纷纷指责我们鱼目混珠、以次充好,那批珍珠更是白白给出去了,随后此事传开了,外人都只叫这儿鱼目村。村长因此自责不已,不久便郁郁而终了……”说至此处她又不免含泪哽咽。
远羡听了,先是低首不语,后又淡然道:“想来鱼目可混珠,珍珠也可能被误认为鱼目。有人不识货,便让他们自鸣得意,有人爱耍心计,便让他们自作自受。顾好自身便成,断了交易往来未尝不是好事。何必只见银宝铜钱,不见纸锞冥镪?”
青芝只觉这番话也算新鲜,暗暗对远羡又存了一份敬意,“说的也是。本来珍珠越来越少,又生出这等变故,村里人渐渐就不采珠了,平日里不过捕鱼为生,自给自足并无大碍。”她轻咬下唇,遗憾道:“不过,没能让那些人吃点苦头,我心里还是不痛快。”
千里之外的枕梦族,又是另一番景象。
宝镜正与大祭司一同进行灵思测算,祭坛下环绕着数百族人,纷纷不出一言。枕梦族尚水忌火,除去庖厨之事,甚少见火光,夜晚也多用明珠取亮。祭坛外方内圆,正中央莲形石台上仅供奉雨水、霜露和白渠水各一盏,以示苍天、大地与河海,东西南北四角各置清水一坛。无有火焰作响,夜风吹拂下,更显安静异常。
大祭司手持玄木杖,一身暗红莲纹黑色衣袍连着兜帽,将她矮小佝偻的身躯极大程度地隐蔽于阴影下。她置身祭坛中心,身前是虔诚跪拜的圣女,周围是诚心祈祷的族民。天水、地水、以及海河水,皆供驱策;穹顶星斗、八方夜风同为见证。
杖一升,四边清水缓缓自坛中升起,继而分展,迅速连成一道环形水幕,以祭坛为界,在视线和声音上将大祭祀和圣女同族民分隔开来。祭祀又三指分取碗中水,点向宝镜锁骨中心。
须臾间,宝镜颈下红光炽盛,她立刻取下项上坠链,双手将其捧至祭祀跟前。祭祀右手持杖,左手手指轻抚赤色玉珠,唇齿间不停吐出神秘咒文。
忽然,惊雷鸣,紫电现。大祭司眼白翻出、身形摇晃、状似疯魔,语气分外激动,“天陨星雨,月噬日光。是时海河俱溢、山岳皆倾。麒麟斗而日月蚀,鲸鱼死而彗星见。”
只见大祭司双目淌下鲜血,仍然念念有词,“玉魂入归墟,不枯亦不荣;雪魄归沧海,无生也无灭。茫茫仙道,杳漠神源,复又见矣。”
宝镜立刻收回玉珠,大喊道:“婆婆!”大祭司神志稍微回转,“圣女,你失态了。”宝镜见祭祀气虚体乏,仍然勉力支撑,索性点了她睡穴,制住其行动。
水幕骤收,纷纷归回原处。宝镜迅速拭去大祭司脸上血痕,免叫人心惶惶。族民眼见测算出现异状,纷纷上前,喊到:“大祭司!”
宝镜心里虽是疑云一团,只得先安抚族民,说大祭祀只是灵力耗损过度暂时晕厥,又让两位侍女将其送回房间休息。安置妥当后,又言一切照常推进。三名族人闻言仔细撤走三盏圣水,将其捧到白渠缓缓倒了。
乌云渐散,宝镜重新戴好玉珠,褪掉鞋袜,稍作休整便走至祭坛中心。水鼓缓奏,水流叮咚,她身子一轻,跃到两尺高的莲台上,右足微抬,手指拈花,玉腰一弯,在月光照拂下灵动做舞。
风吹无声情有声,宝镜舞步趋缓,以术法传音念起祝祷词:“中天之月、九天诸星,谨以吾名请辉耀降世,护吾族今岁新生赤子永祛邪祟、一生无虞。”言罢双手交叉、虔诚跪于月下。族民见状双膝跪地,双掌合十,为亲为近为己祈求平安喜乐。
测算、水舞和祈福后续事宜全部结束后,宝镜才回房,见涣尘仍然端坐在榻上,虽然诧异,却安心不少。可祭礼生变,让人心烦意乱;那则预言,更让人感到不安。这颗客星的到来,难道是祸?她摆出戒备姿态,缓缓走到了桌边。
涣尘听见动静才睁开双眼,此时才细细打量了宝镜一番。
眼前人身量适中,肤色较白,并不红润,但是眉弯如月,目明且灵。她不似方才粗布衣裳,而是穿着湛蓝衣裙,外罩浅蓝纱衣,上面用褐色丝线不疏不密地绣着碎花细叶。部分头发盘成丸状,其余发丝被辫成数股在后背及两肩处垂下,发型并无大变,只是披上了宝蓝头纱,纱尾垂有不大不小的水滴状透明宝石,额间是一弯串叶片铜饰,腰带左方坠着一串深红粗线系着的铜片和铜铃,起步走动间都会摇出清脆声响。
涣尘毫无顾忌地直视宝镜,似是在凝望不可知的远方,又感心口微痛,轻轻捂了捂胸前。
“道者究竟是谁?”宝镜见他似乎身体有恙,心中暗作打算。她左手放在身前,右手背于身后,捻指做掐诀状。
涣尘莫名出神半刻,随后答道:“灵墟西南处、夜荒山回首崖出碧玄莲峰下归夜洞洞主座下弟子应皓应涣尘是也。排行第六,修习道法,亦通武艺。身怀给雨支风券,略懂施云布雨。平日所习不过御风诀、驱水诀等微末法术,还需指教以求精益。不知姑娘可愿告知名号?”话语甫落,涣尘只觉脖颈左边寒气逼人。
原来宝镜手持冰剑骤然逼近,正将剑直直架在涣尘脖子上,她气势凌厉,语气却柔,面上含笑,道:“白渠鉴心方宝镜是也。在下略通水术,聚气成水、凝水成冰不在话下。至于其他,比不过仙家门生。敌友未明,俗子只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了,不知仙人要如何解开此结。”宝镜自知绝非涣尘对手,此番只为试探,不意当真控住对方。
那涣尘本是身法颇快、武艺最精,道法反在其次。故而宝镜之剑虽出乎意料,但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只因他见宝镜此番似有怒意,索性不躲不避,给彼此一个平心静气谈话的好机会。
“既然无结,何须要解?大家做朋友,快快乐乐的,不好么?怪道师父在我幼时便叮嘱我勿要离开夜荒山,曾言:‘识字是烦恼初始,识人是忧虑开端。’又道:‘时而羡你:无父无母一人游,无亲无故免成仇。无儿无女无牵挂,无朋无友心不忧。’难道与人相处真是烦恼忧虑的开端?”涣尘想起师尊曾经所言,更添几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