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缘居处,非在世俗之外,而是隐于俗世之隙。一湾溪水浅浅,曲分烟火和僻静,水边有一怪石,上刻“五湖明月”四个字。岸边垂柳早已转绿,门前桃树一株,已然灿烂。若到秋日,地上丛菊满开,紫白红黄各色齐全,亦是绚丽。
进入庭院,一条不窄不宽的石砖路直通正殿,道路两旁小池寂寂、假山矗立,多有琪花瑶草经年累月地与池内锦鲤作伴。院内香气氤氲、紫云叆叇,正殿外长廊架上的藤花已然盛放。此时本不是紫藤盛开的时节,也不知五湖明月的主人用怎样的手法让它们早早绽放。
正殿内悬着几盏琉璃宫灯,仙气飘飘。正中央上方挂着书有“春风境”的匾额,其下乃是一对行楷楹联,所写乃是“龙归晚洞云犹湿,麝过春山草木香”。楹联之间则是一幅太湖烟雨图。紫檀桌上一左一右摆着走马灯和青釉兰花纹镂空荷口瓶。桌子两边又有两个规格形制相同的置物架,各放一盆兰花。
久昭离家月余,此刻只愿试着同解缘花前月下,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究竟事与愿违、不得安宁。他早听到马蹄声,便嘱咐解缘入内莫出。又闻众人淌过溪水,却未曾再进一步,心知他们皆怕做那出头鸟,索性邀他们一同入院,心思转动间,已大致推出他们来意。
为首的人高马大,裸袖揎衣,双臂青筋暴起,老幼若见,定是心惊胆战。他声如雷震,底气十足,措辞有几分讲究,与他的粗糙模样有几分抵牾。“吾等听闻公子归来,纷纷急忙赶来相见。只因近来怪事频起,人力难抗,恐有灵异作祟,还期公子定息风波,免使全镇人心不安、再遭沉沦之苦。”
久昭并不出来迎客,自饮自酌,颇有几分责怪之意。半晌,殿内方传出回音,“诸位高看,既是人力难抗,我岂有抗衡之能?”
一人拱手回道:“只因此番变故莫不如同当年,我等方来求见。昔日姜家秘修邪术,以年少者生魂为祭,以祈长生不老,惹烦众怒,终引灭门之祸。近来镇内镇外,少女频频失踪,久闻褚丹公子嫉恶如仇,又是终结姜家祸乱的第一主力。众人也是担心有人心术不正、走了姜家的老路,所以前来拜访,还望公子见谅!”
此人举止有礼,言语却是冒犯,久昭平生唯对两件不可挽回的憾事悔恨莫及,姜家灭门惨案便是其一,多年来亦是尘封旧事,不肯再谈,众人对此也颇为忌讳。今日被当众揭起往事,久昭岂有痛快之理?他淡淡道:“阁下见多识广,此番定有线索,何不直言相告?”
那人噤声,似是犹豫,挣扎了一番才道:“久闻尊夫人丽质天成,在下亦是好美之人,多年来未曾一睹芳容,一直深以为憾。不知可否请……”
一语未毕,只听殿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原来是久昭握碎了手中的潋滟杯。他眼露寒光,此等寒芒若能化作万千利器,屋外那人早已碎尸万段。久昭岂不明他言外之意,这人矛头直指解缘,便是疑心她乃是幕后凶手,他言语放荡,流露垂涎觊觎之心,又让久昭心火炽盛、怒不可言。久昭缓缓起身,昂首走出正殿,“你怀疑吾之中馈?”他见院门外乌泱泱挤了一群人,还停了辆马车,心内怒火交加,只是面上仍然维持平静。
“岂敢?”小人厚颜无耻,来回踱步道:“我只是听说尊夫人青春正盛,却是常戴幕篱,久不见人。布某疑惑,尊夫人究竟是担忧自己年华不再、不愿见人,还是与姜家人一样偷练邪功、容颜不老?”
久昭寻声望去,只见那人手持折扇、一表人才,他一眼断定这隐于衣冠楚楚之下的败类本质。久昭察知这人气息深入浅出,内功心法颇通和阳秘籍,又见他左脚鞋面四趾五趾处微凹,便知此人乃是多年前被逐出蓬莱的游献仙。他在师门做出有辱门风之事,离开蓬莱后更是行迹恶劣。他早就背离昔年姓名,流连花丛,不知悔改。一次行事未成,反被对方切下两根足趾。只是这人行踪诡秘,常人不明真相,当他是侠客义士,如何能与那传闻中的采花贼联系起来?莫说常人,便是自己,如若不是曾在群玉斋遍览信笺,如何能获此讯息?
“阁下既怀疑我,何不道出姓名?好叫我知晓自身得罪谁人,以至今日蒙受此等冤屈。”解缘在正殿后过道上听到几人对话,心知不妙,收整一番便出来相见。她自室内走到久昭身旁,与他并立于长廊之上。她此刻未戴幕篱,只以紫纱覆面,久昭不禁忧虑重重。
众人见其风姿,也是一瞬惊叹。游献仙更是惊掉了折扇,嘴里轻轻“啊”了一声。他脚步移动,不禁向前走了一步。这厮早年间在仙岛密室见到一卷画轴,自此心生邪念。他偷藏画卷,独处之时便念着画中之人纵情。后来事迹败露,卷轴被掌门收回,自己亦被逐出师门。此后寻觅世间,只想一亲芳泽。眼见解缘眉目与画中仙颇为肖似,淫心顿生,脑海中已与眼前人共赴巫山、几番云雨。
久昭观其神情,眉毛微蹙,心生不悦。游献仙身后壮汉眼见夫妇二人风采,只觉这样光华灿烂的人断然不会有灰暗阴险的事,心下天枰转瞬偏向了他们,于是拍了拍游献仙的肩,大声道:“恒夫人问你话!”
游献仙这才回过神,正准备回复,又询问壮汉,“问我什么来着?”
壮汉吼道:“你的名字!”
他便面向解缘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答道:“幸闻仙音,不胜荣焉,在下布归道。”
解缘见到他轻浮的眼神,颇感不悦,淡然道:“我自堂内听到诸位交谈,知晓阁下心中疑虑。我虽不愿涉足江湖,此刻也不得不剖白陈情一番……”她揭下面纱,露出半边脸。
诸人惊愕,连久昭脸上也闪过一瞬惊讶,只见几道伤疤犹若蛇虺一般盘亘在解缘脸上,真如魍魉缠身。
游献仙又上前几步,踩到了自己的折扇,差点摔了一跤。唉,若除去疤痕,该是何等相似?只是她年岁显小,韵味不足,到底不及画中之人玲珑有致、端然沉稳。她近在眼前,杳然之感倒是大减。可惜可惜!
“五年前,我游至南苗,误入瘴疠之地,被无名毒草划伤,医治无方,伤口溃烂多日。”解缘戴好面纱,伤感道:“后来虽寻妙药无数,却也只是止住化脓,留下了这些无法消除的疤痕。”
众人明白面纱之下的真相,一时议论纷纷。游献仙迫切不已,又上前几步,几支飞镖蓦地立在他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