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快步走来,笑容可掬地说:“小祁不要见怪,这是巧合,我也不知道他们今天要来采访,正好赶上你们社团的活动,你卖晋叔个面子,给他们一个机会采访采访你。”
云祈冷冷瞥他,薄唇浅抿起来,很不耐烦。
谢时依下车最慢,这会儿龟缩在社团队伍的最后方。
她颤颤巍巍的视线越过一干人等,慌忙瞟了中年男人一眼,触电般地弹开。
她叫得出这人的名字,晋安雄,担任这家福利院的管理人员已有二十多年,现在爬上了院长位子。
看云祈难看的脸色,他肯定不相信这些记者此刻一窝蜂聚集在这里只是巧合,谢时依更不相信。
这绝对是晋安雄安排的,目的在于讨好。
云祈亲自带人来做公益,他可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帮他好好宣传。
他们那种人,一大擅长的便是利用舆论造势,精细包装,无限扩大某一方面。
纵然败絮其中,也能金玉其外。
谢时依无比清楚,晋安雄过去数年的名声经营得多好。
他一年四季吃住都在爱之家,对外皆称自己无儿无女,却有一群亲手养大,比亲生的还亲的孩子,被无数媒体盛赞为“含辛茹苦,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福利院”,院内不知道陈设有他多少表彰锦旗。
云祈却相当反感这些虚头巴脑,无论晋安雄如何劝说,他只有一句:“不要采访我,我不接受。”
固持己见地甩完一句,他便要带着社团成员进去。
晋安雄赶忙给一个相熟的记者使眼色,他高声发问:“请问云同学,你之所以把社团的活动地点定在爱之家,是和云董事长有关吧?”
这个云董事长自然是云祈的父亲云海山,现任云耀集团的一把手。
提及父亲,云祈糟糕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甚至勉为其难停下脚步,正儿八经作答:“是。”
见这一招奏效,晋安雄又浮出了更为热忱的笑,适时开口:“众所周知,云董事长是爱之家最大的捐助者,爱之家能有今天的规模,能为孩子们提供如此优良的成长环境,真的多亏了云董事长。
“过去几年,云董事长不止一次在百忙之中来到这里,亲自陪孩子们玩耍,还带过小祁来呢。”
他看向云祈问:“是吧,小祁?”
“是的。”云祈给了林辉一个眼色,示意他先带队员们进去,自己留在这里回应记者,“我十一岁那年吧,第一次走进爱之家,对这儿印象深刻,我们义工社每学期至少会来一次。”
“云同学,你是不是相当敬重云董事长?”记者抓紧时机问。
“当然,”云祈应得毫不含糊,无与伦比的认真,“我爸不仅把云耀管理得井井有条,还一直致力于做慈善,尽可能地回馈社会,我也是受了他的影响,才会一进大学就成立了义工社,他一直是我的榜样,我的目标。”
入耳这些坚定言辞,谢时依更加觉得反胃,脚下虚浮,快要迈不开腿。
一道异样的眸光骤然落来,谢时依没来由觉得被恶心至极,仿若陈年黄痰一样的东西粘黏住。
偏头望去,对上了晋安雄不经意递来的一眼。
谢时依吓得打了个哆嗦,忙不迭跨动步子,遮遮掩掩地跟上大部队。
根据引路的爱之家工作人员介绍,院内目前收留了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七个孤儿,他们在晋安雄的带领下,会竭尽全力为孩子们物色妥善的领养人。
头一回走进这里的社团成员连连感叹:“这么多啊。”
“算是北城最大的一家私立福利院了吧。”
“晋院长头发白得那么厉害,肯定为他们操碎了心。”
暌违已久,谢时依再度踏进这片区域,哪怕诸多建筑陈设经过翻新,早已面目全非,难以窥见从前的影子,她依旧克制不住不停倒带的思绪,闪烁昔年画面。
她眼神胆怯又飘忽,呼吸愈发粗重难耐,视线垂低,牢牢锁定地面。
她知道,这里面的孩子远远不止一百二十七个。
云祈还在门口接受采访,大家按照计划分工协作,谢时依被分到陪几个五六岁的幼童玩耍。
和少不更事,天真单纯的孩子待在一起,被他们无所忧虑的欢笑声包裹,她纷繁混杂的思绪稍稍得已平息。
一个男孩的力气奇大,一个振臂高挥,玩具篮球就越过了围墙,落去隔壁院落。
见此,旁边小女生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球没了,球没了,不能玩了,都怪你,都怪你!”
“球还在,还在。”谢时依忙不迭搂住她安慰,“姐姐去捡。”
她知会被分到一个组的社团女生,让她先看着孩子们以后,小跑出了这个院子。
她沿着围墙找过去,隔壁院落空空荡荡,很是冷清。
圆乎乎一只篮球滚去了小院西侧角,谢时依抬步要跑过去,可仔细看清这个院子的布局,直勾勾盯向右手方一排平平无奇的房屋,倏然想到什么。
她好不容易和缓了些许的脸色刷地大变,双腿像是被千万斤沙袋束缚,再也迈不出去。
“怎么不过去捡?篮球不就在那里吗?”一道温和的,上了年纪的男性嗓音从身后飘来。
谢时依肩膀一抖,回头望去,果然是晋安雄。
他多生皱纹的脸上依旧挂有祥和无害,让所有人都会放松警惕的笑容。
谢时依却感到毛骨悚然,浑身僵硬。
“你长大了,变化不小啊,出落得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可人。”晋安雄痴痴注视她出水芙蓉般自然纯粹,招人怜惜的脸蛋。
谢时依睁大的双眼连续扑闪,小脸惨无一丝血色,筛糠一样地抖。
晋安雄迈着稳健从容的步子,一寸寸接近,“不过我还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谢时依呼吸渐渐不畅,好想拔腿而逃,拼命呼喊,奈何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力气正在被他的字字句句抽干抹尽,四肢比煮烂的面条还要软。
晋安雄站去她跟前,“毕竟你的照片现在还放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我半夜睡不着,经常拿出来摸呢。”
谢时依掐死虎口,咬紧下唇,艰难地从喉咙溢出一句:“恶心。”
“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呢?我以前是这样教你的吗?”晋安雄不显丝毫怒意与责备,照常是宽容大度的长辈做派。
他抬手要去碰她嫩滑的脸蛋,满怀期待地说:“我好久都没听见你叫我过晋爸爸了。”
眼看着那只枯黄的脏手即将触到自己,谢时依所剩无几的零星力气猛然上涌,一把打开他,抬脚就往外面跑。
然而她竭力挺立到现在的身体终究是虚得不行,一具被残暴挖出了血肉的空壳似的,还没支撑她跑开两米就止不住地往下跌去。
谢时依意识顷刻被卷入了强速运转的搅拌机,模糊成混沌一片,眼皮灌铅一般地往下耷拉,眼看着就要昏死过去。
就在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听见了一道音色低磁,裹挟浓厚焦灼的男声:“谢时依!”
她好像也没有摔去冰凉地面,而是倒向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