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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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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申时未至,天却已阴沉沉的,像是有雷未落。

陈家大宅西偏楼的议事厅今日格外整肃。厅中陈设一如往日,靠墙摆着紫檀木案,靠北正中悬着一幅“慎独以治家”的墨匾。东侧墙上嵌着洋人股东送来的镀金时钟,分针已走至刻度“VIII”。

这是陈家每季度一次的股东大会,平时由唐敬微主持,自她病倒以来,便由叔父陈叔云代掌主持之权。

今日到场者,除陈家名义上的家主陈仲云,以及如今真正执掌实权的陈叔云、陈闻礼父子外,还有数位陈家多年倚重的老成干员——大多在账房、货行、通商等事务中任职已久,是支撑陈家内务运转的核心人物。

此外,还坐着两位洋行股东代表:一位来自“罗兹洋行”。另一位则是“普里斯特家族”的远亲,与陈家在南洋时期有旧日生意往来。二人皆衣着考究,神色谨慎,那位罗兹洋行的代表中文略显生硬,但好的是交流尚无大碍。

而角落里一个位置还空着,像是有意迟到,正如这场夏天的惊雷一样。

厅中人各据其位。父亲坐在右席,面色不明,指尖不停摩挲着手边的一页文书。叔父居中主位,神情如常,深色长衫搭配西装马甲,眼底不见波澜,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他身旁的堂兄陈闻礼,已经习惯了这类场合,衣着笔挺,姿态从容,面对众人频频颔首寒暄,嘴角含着一抹分寸拿捏得极好的笑意。

“各位稍候,蔚青小姐应也快到了。”父亲忽然出声,语气温和,却隐隐带了几分迟疑。

叔父笑着接话:“不急。她若要来,自会来。若不来……也不妨。”

他语调不轻不重,一句无意的随口话,却悄悄画出一道边界。几位股东对视一眼,面色各异。

就在此时,大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不是快步,不是匆忙,而是一种极稳极轻的节奏,仿佛每一步都经过计算。

下一秒,门被仆人推开。

陈蔚青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旗袍,剪裁干净,脚步从容。手里只拎着一个素色小布包,一看就知道,沉甸甸的,装着不寻常的东西。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叔父眉梢一动,闻礼的微笑微微收紧,父亲则似有所觉,身子向前倾了倾,仿佛终于要从被动旁观中抽身。

厅中人未言,钟表轻响。

陈蔚青在那个空位落座,轻轻放下手中的布包。她抬眼一望,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熟稔的,戒备的,漠然的。她心中却无波澜,仿佛这一幕她早已演练无数遍,只等这一刻的“开场锣声”。

“既然人到齐了,”叔父陈叔云微笑开口,举手示意账房呈上报表,“我们照例,先说上季账目。”

账房几名年轻伙计躬身上前,将厚厚几叠账本、报表依次分发至各股东席前,香签还带着烫印痕迹,散出微微油墨气味。

“本季香料出口较前一季略升八点四,尤其是特级丁香出货数破历史记录。”堂兄陈闻礼接过话头,笑道,“我们在三月确立了南昌隆为新合作方以来,货路顺畅、运价平稳,利润也有所回升。”

他话音一落,罗兹洋行代表的布鲁克先生点头附和,用半生不熟的中文慢吞吞说:“Yes,这个合作,是……wise decision,wise decision。”

股东席一时间一片附和之声,气氛稳稳朝“会议例行结束”那个熟悉方向推进。

陈闻礼翻开下一页报表,话锋一转:“此外,下季度我们打算扩大与‘南昌隆’的合作。对方愿意提供长期低价供货合同,且愿承担部分运输成本。”

“从财务角度看,这无疑是稳中求进的策略。”他说得不疾不徐,语气带着成竹在胸的平稳自信,“这一点,我想在座几位洋行代表,也都会认同。”

布鲁克先生笑着点头,普里斯特家族的那位代表则只是微微一耸眉,似是听懂了,又似还在咀嚼言语背后的含义。

堂兄话音刚落,厅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众人循声望去。

是王伯。那位久居幕后、被视作“已退之人”的账房老先生,是王伯——那位久居幕后、被视作“已退之人”的账房老先生。原本今日并无他出席之份,然而因陈家现任账事主理以“身染微恙”为由请辞席位,便由王伯代为赴会。他手里不紧不慢地翻着一本旧账,目光落在账页上,语气却极平静地道:“‘南昌隆’这行,我听都没听过。”

这句话说得不重,却像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

厅中顿时微微一静。

陈闻礼笑容未变,微一颔首道:“王伯年岁大了,未必听过这几年新起的行号也是常情。况且我们与他们目前合作顺利,未有一事失误。”

“哦?”王伯手指摩挲着账页,头也不抬,“未有一事失误?”

他抬起眼,望向闻礼,语气仍旧平和,“可我记得老陈家规矩,供货商起用,须有两人担保、账房监核,方能录入主账。此例,改了吗?”

闻礼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片刻后缓声道:“眼下局势不同,老规矩未必合时。”

陈蔚青却缓缓站起,语调清冷如霜:“未必合时,还是未必合你所需?”

她先看了一眼王伯,眼神里有一丝笃定的致意。然后,她转向全场。陈叔云此时终于抬眼,看向她,好像再看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诸位,我并无冒犯之意。”她站起身来,轻巧地将布包缓缓推至桌中央。

“只是既然谈到‘合作方’,我想补交一份资料,供诸位参考。”

她眼神在场中一扫,落定在洋行两位代表身上,语气忽然变得极其沉静而清晰,语调也刻意放缓,像是怕他们听不懂一样:“——因为,这批货里,出了问题。”

她话音落下,厅中一瞬鸦雀无声。窗外突然一道惊雷划过,然后下起瓢泼大雨来。

陈叔云眉头微皱,神情未变,只缓缓吐出一个字:“蔚——”

他尚未出口第二个字,父亲陈仲云忽然出声打断:“我倒是认为,听听也无妨。”

声音不大,却稳稳地盖过了叔父的话。

陈叔云转头,第一次露出明显的错愕,盯着自己这个一向不管事的兄长。他眯了眯眼,声音压得极低,像蛇信穿过牙缝:“你这个……靠女人的软蛋,倒真是会藏牌。以前靠敬微,如今敬微倒了,又靠起女儿来了?”

陈仲云不动声色地回望他:“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懂。”陈叔云几乎咬牙,声音仍低,“我才是最像大哥的人。你不过是个只会写诗写情书、在洋行送酒瓶子的浪荡子——你还真以为陈家是传给你的?要不是大哥意外早逝,你怎么能坐在这里?”

陈闻礼听到这话,神情一震,似想拦,未能及时开口。陈蔚青却轻咳一声,打断两人。

她声音不大,语调却稳稳地插入了空气之中,划开这一场家族内部的龌龊纷争:“伯父,还请自重。”

她抬眼,眼神冷静:“股东大会,是议事之地,不是陈家长辈的比高会场。”

“再者,若真要比,我还真不怕丢这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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