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次日天光破云时,虽不见骄阳,却也散去了连日的湿郁。
空气里有种洗练过的洁净感,微凉,带着草木与古老石墙受潮后独有的清冽气息。
他们依旧是步行。穿过老城区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的石板路,向着利马特河左岸那片小小的、却承载了诸多历史的绿丘——林登霍夫山走去。
沿途的建筑静默矗立,色彩柔和的墙面,精致的铁艺栏杆,偶有轨电车驶过,发出轻微而悠长的“叮叮”声,除此之外,便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这种安静不同于深夜的万籁俱寂,它更像是一种背景音被抽离后的状态,使得两人并肩而行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薛宜年不太习惯这种过分的安静,尤其是在顾斯身边。
这个人,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能掌控周遭气场的能力,他若不开口,那沉默便会滋生出无形的压力。
然而今日,走在这异国的清晨里,那份压力似乎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氛围。
两人就像是一对普通的友人,单纯的徜徉在异国街头。
林登霍夫山不高,缓坡而上,很快便置身于那片开阔的平台。
几排高大的菩提树疏朗有致,砂石地面平整洁净,零星散落着几条石凳。清晨的游人不多,三三两两,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远眺,或低语,或只是静坐。
薛宜年走到临河的石砌矮墙边。视野在此处铺展——脚下是缓缓流淌的利马特河,如一条质地厚重的绿色绸缎。
河对岸,老城的红瓦栉比鳞次,教堂尖塔错落其间,格罗斯明斯特大教堂的双塔尤为醒目。
在柔和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庄重的、接近永恒的姿态。
顾斯没有立刻跟过来,他选了几步开外的一处石栏,很轻地靠着,目光落在利马特河蜿蜒的轨迹上,没有聚焦,像是投入了一片过于久远的沉默里。
他的身形挺拔,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只着一件质料考究的浅色衬衫,袖口解开,向上挽了两折,露出线条干净优美的小臂。
他就那样站着,侧影被清晨的光线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与周遭景物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薛宜年看着他。
今天的顾斯,似乎有些不同。
平日里那种精准到位的温和,那种无时无刻不在运筹帷幄的锐利,此刻像是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显得有些……模糊。
“我第一次来瑞士是十二岁。”
顾斯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没有转头,声音不高,飘散在清冷的空气里,像是随口一提。
“父亲带我来的。不是来滑雪,也不是看风景。”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他带我去了班霍夫大街,指着那些银行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才是最接近永恒的。”
薛宜年微微一怔。他试图从顾斯的语气里听出些什么,比如怀念,比如讽刺,比如……任何一点属于“回忆”该有的温度。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顾斯的声音像他此刻眺望远方的目光一样,平静,甚至有些空旷,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薛宜年顺着顾斯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边是苏黎世的金融心脏,高楼林立,现代而冰冷。
他有些无法想象,一个孩子,在应该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被带来这里,被告知“永恒”的定义是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权力。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童年?
“现在呢?”
一阵风吹过,带来河水的凉意。
“现在我发现,”顾斯微微偏过头,目光终于从远方收回,落在了薛宜年身上,“有些东西比这些更难以捉摸。”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审视或掌控,更像是一种……探究,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林登霍夫山的雾气漫上来,将两人的身影裹得朦胧。
“薛宜年。”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入静水,和平时显得很不一样。
“嗯?”
“你和顾纶......”顾斯顿了顿,“为什么对他对他这么好?”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
顾斯也在看着他,眼神深邃。
那里面没有质问,没有责备,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长久困惑之后的探询。他似乎是真的不理解。
为什么对顾纶好?薛宜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薛宜年回答他,“关心他,照顾他……不是应该的吗?”
顾斯却没回答。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
这个世界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可薛宜年站在这里,说着和初见时一字不差的话,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
顾斯突然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眩晕。
他想起童年时一些褪色的回忆,想起瑞士银行保险柜里尘封的金条,想起谈判桌上那些瞬息万变的数字,想起那些口口声声说“永远效忠”却在背地里捅刀的面孔——这世上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山风掀起薛宜年的额发,露出那双清亮的眼睛。他正疑惑地看向顾斯:“怎么了?”
——关心他,照顾他……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顾斯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什么,薛宜年看不分明。
顾斯感到没来由的有点嫉妒,即使他此时也有点不太明白这份嫉妒由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