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北城的秋意迅雷不及掩耳,在一夜之间席卷了这片土地。
秋天独有的萧飒幻化成枝叶上的露水,渗进衣袖结成微寒的凉意。
春树拉开咖啡馆的玻璃门,冰冷的金属把手将凝固的冷气传感到她手心,激得她一阵瑟缩。屋上悬着风铃,开关门间裹挟了气流,卷起风铃声阵阵,春树心里的湖泊激荡也阵阵。
她们约在明月高悬的夜晚,咖啡店过了最热闹的时候,店里除了一位员工正擦拭着吧台的咖啡机,没有其他客人。春树按暮云前一封信中所交待的,坐在咖啡店最里侧的卡座,安静等待来人。
风铃声又动,春树闻声抬头,一名年轻女子乘着月色走进了同一家咖啡店,只一眼,春树便认定这是暮云。
暮云的头发未扎起,自然地垂到锁骨边沿,慵懒发尾带有精致的微卷,她上身穿一件淡粉色的宽松衬衫,内里是简单的白色内搭,上衣的尾端扎进浅蓝色的牛仔半身裙里,亲和又飒爽,显出青春的活力。
空气中散开白芷香的味道,隐隐约约含了清新的莉香与茉莉花绽放的气息,香草与雪松自其中生长,牵绊住当归的倔意,尾调是柔和与天真的纠缠,似少女的幻想。
暮云在春树面前坐下,如皓月屈尊,月亮女神从浓雾般的云端中露出真容,那张脸恍惚闪着柔和的光芒,明亮且剔透,黑发红唇,眸若晨星,比春树曾于梦中遇见的还要惊艳。
秋日的萧瑟被尽数驱散,清月的光辉包裹住春树的身体,竟催生出温暖的错觉。
“你好,我是暮云。”
刹那间,千万种画面、情节、故事,似花棒击打铁汁后升至高悬夜空的迸散开的金色的铁花,飒沓如流星,千树万树火雨自空中陨落,变幻成泼墨山水图上一跃而下的飞瀑,溅起点点浪花,混着热烈的力量,如怒号的奔马,奔腾浩荡,纷繁壮丽,在春树的脑中轰鸣不息。
那轰鸣声盘旋在春树耳畔,于心上,却是寂静无声的。
春树想起很多年前,她在一本书上看到关于美的形容,当时她不明所以,只道是作者故作玄虚,此刻见到暮云,玄虚生了实体,她终于有了体悟。
——“真正的美是使人沉默的。”
她遇见美,心中十分无措,几近失语,斟酌了半天也只报得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春树。”
暮云莞尔一笑,她们通过书信往来许久,除了没见过面之外,灵魂已经非常熟稔。此刻她见到了自己心慕已久的作家,竟如同好久未见的老友一般亲近,她问:“我喝拿铁,你呢?”
“我也喝拿铁吧。”
事实上,春树压根不清楚拿铁是什么。
春树没怎么喝过咖啡,也不大分得清咖啡的种类,她囊中羞涩,在北城中维持生计已是举步维艰,难以担负像咖啡这样高昂的消费。
春树正犹豫如何改口要杯温水,对面的女子已折身去前台点了两杯拿铁,顺带着连春树那杯的钱也一并付了。
被他人照顾而渐生的暖意暗里流过春树的身体,春树微红着脸,将嘴边的客套话咽下。
暮云恍若未觉,自然地走回来,行事举止,一如暮云的名字,云淡风轻。
“终于见到你了。”暮云笑意盈盈,打量着春树。
“你跟我想象的……”暮云眯着眼睛卖了个关子。
不太一样吗,春树心里一沉。
是啊,她身世清贫,长相普通,身上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春树垂着头,有几分低落。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
暮云忽然眨了眨眼,说出了春树意料之外的话。
春树愣住,心下一暖,随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好看。”
“介绍一下,我叫暮云,主业是摄影师,虽然好久好久没有工作过了,但副业是你的读者。”暮云伸出手,五指纤细修长,温润如玉。
春树同暮云交握,她触碰到暮云细腻的手指,内心一颤,直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沉溺于美。
她避开暮云的眼睛,学着暮云的介绍方法,不好意思地说:“你好,我是春树,主业是作者,虽然写的文章非常不知名,但副业是你的笔友,谢谢你的喜欢。”
暮云开朗地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右侧脸颊上有个小酒窝,显得亲切又和善,她说:“总算把你约出来了,我真怕你不愿意见我。”
“怎么会。”春树为暮云的笑容感染,也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春树想,无论过多少年,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场相逢。
几句话之间,两个文字交流了一箩筐却从未见过面的人找回了手书时对彼此的熟悉感,春树逐渐放松下来。
这段时间,暮云已读完《腐朽》上半部分的初稿,那是春树之前寄给暮云的短篇小说。
此刻两人见了面,暮云一股脑儿地将自己读小说时的感悟与不解一一道出,这是读者的倾诉,也是对作者的历练。
从前通过书信,隔着长久的时间与遥远的距离,而现在,信纸那头的人就坐在面前触手可及,说一句话,下一秒就能听见回应。
春树没有生分的感受,反而觉得自己是与长久不见的老朋友再遇见。小说中的美也照进了现实,暮云像天空中的太阳,温暖而舒适,春树沐浴在柔和的日光里。
暮云的眼睛澄澈而明亮:“这篇小说定调很美,但看你之前来信里的意思,是想写成悲剧?”
春树摇头,认真道:“我没有想过一定要将小说写成什么,或许美好的生命毁灭在最繁盛的时刻,自然而然会产生遗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