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宋·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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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紫微宫,贞观殿。
“这便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皇帝威坐高台,一头黑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他今日未戴冠,亦未着黄袍,简简单单穿了白襕衫,下身束着百迭裙,寻常人家郎君的穿着,更添了些亲和。
姬满楼半跪在地,头低着道:“是。”
“无朕之令,私自去了江州,本是死罪,但卿又救了朕的公主,姑且免了吧,至于宁娘…”
皇帝见他头低得厉害,遂起了兴致,从高案缓缓走下,上前扶起姬满楼。
“你认为呢?”
短短四字,带着倦怠和疏淡,虽是询问,更是试探。
姬满楼的胳膊被皇帝虚虚搀起。
余光间,他瞥见皇帝嘴角还挂着淡雅的笑容,但剑眉之下的红眸微微眯起,如望不见底的深邃幽潭,犹如寒冰刺入骨髓一般可怖。
姬满楼后背出了冷汗,他躬身谦卑:“圣人家事,臣不敢妄言。”
“呵…”皇帝轻哼一声,“可是你方才,已经掺合朕的家事了。”
话里话外还是带着亲和,龙颜未怒,皇帝慢悠悠走回了高座。
“姬满楼,山雨欲来风满楼,可真是个好名字。”皇帝拿下右手大拇指带着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卿若想投靠魏国门下,大可前去,朕不会拦着你。”皇帝轻阖双目,脸廓被一旁的烛光衬托得棱角分明。
姬满楼听后,霎时露出惊诧之色,他再次跪地:“臣,没有,臣不过是希望…”
他喉头哽咽,眉间皱起的纹路,能看出其惊惧又无可奈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皇帝,一字一句凝重道: “臣,一路所见,我大岐已是内外忧聚,臣不过是想朝内不起争端而已!”
“不起争端?”
皇帝忽然睁眼,目光如飞鹰般冰冷异常,眸底略过烛影的暗光。
“朕问你这争端何来?归根到底,这江山还不是朕一人的,所以才会起争端。”
一人…
姬满楼顿感胸口被千斤巨石所压,方才的恐惧和害怕转为了难过,他甚至觉得有些悲愤,从记事起,立誓为国为民的理想,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所有的热情和精力,被站在高位的那个人,磨灭了。
他查先父之死,本是想给先父一个公理,如今看来,这天下有太多不公了。
查不完的…
皇帝对李思密之死不在乎,对庐山康王谷全村性命也不在乎,甚至连他的女儿险些丧命的事情,亦是置若罔闻。
他在乎的仅仅是自己的三句谏言,三句,便将他打入魏国殿下一党,三句,便告诉他,他再无从这贞观殿走出去的可能。
解释不清了,再也解释不清了,这根救命稻草还没出现,他就已经,深陷泥泞了。
姬满楼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悲伤,强忍着泪水,声音已是沙哑着的了,嘴角扯出一丝笑来,他向高位之人,深深一拜:“那臣愿圣人,一统天下,福泽绵长。”
“好。”皇帝终于满意了。
“朕给卿三日时间,朕知卿,不愿担污名而死,也就不需要朕再派人手了。”
……………………
江州府。
一片月色清朗,崔妙颖同王棱清,亦如几日之前一般,一人坐在长廊下的横椅,一人站在摇曳的竹影下。
“姬满楼回洛阳后,洛阳局势必将大有异动,你带着阿宁先回去…”
她对上王棱清幽深的目光,疑惑道:“怎么了?”
“不该对姬满楼说那番话的…”
“怎么?”
王棱清有些生气,反问道: “你与他有故人之交,你不清楚吗?”
姬满楼虽说有些时候像个纨绔子弟,但他是直臣,直臣有言必谏,从不惧死。
“你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王棱清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解与愤怒,干涉圣人的权柄,必遭灭顶之灾,他不明白,崔妙颖与姬满楼之间是有情义的,她为何怂恿其去触怒圣人?
“难道我不说,他就不会说吗?”幽暗的竹影下,月光忽隐忽现,像清潭里的暗流,正涌动着,正消亡着。
“圣人直属的兵士,又怎么能由一位直臣,去统领?”
皇帝直属势力,只需要完完全全站在皇帝的立场,对他尽忠,不需要给他谏言,她竟然在为皇帝考虑?王棱清心下震惊。
“你到底站在哪一方?”他已经完全彷徨了,右手正缓缓抽出铁剑。
“王小武。”崔妙颖唤了他的小名。
她眯起眼睛,像黑夜中正寻觅猎物的狼: “我同你一样的立场,只不过,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猜出来的…”
“江州之事,圣人并未阻挠阿宁与我同行,更未追查幻音坊异动,所以我得让洛阳所有人,还有藏在暗处的人,让他们都必须认为,圣人和魏国殿下的矛盾越来越深。”
姬满楼,必死。
“你同阿宁回去,洛阳风起,记得出门带好伞,桃花源之事,我已拜托洪州都督,他会让麾下得力干将来查,还有,把那人留于我,我要知道,肃事是怎么死的…”
崔妙颖掀起衣裙,站起身毅然决然离去。
“崔娘子!”王棱清叫住了她,“您若行事如此卑劣,某,之后不愿再与您相见。”
他缓缓躬下身子,朝崔妙颖行了个深重的拱手礼。
崔妙颖没转身,眼帘微垂,冷清的面容如高山之巅的雪莲,平淡的眸子中透出几分冷意。
她平静道:“不愿见,那便不见吧。”
频频出现的外族人,不过是危机来临前的冰山一角,她不知这背后还有多少隐藏的危险,若是棋差一招就会满盘皆输。
姬满楼…对于这个与自己有故交的朋友,她是有些愧疚的,但魏国殿下的处境宛若浮于江面之上,绝不能有任何危险。
这一局事关天下,没有真正的执棋者。
她转过身子,唤来下人:“找王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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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棱清带着李玄宁回了洛阳,李玄宁心知肚明,这一遭回去,她少不了被问责,即使皇帝很少过问她的事。
再次回到洛阳,仿佛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李玄宁骑着马,东张西望。
下了点小雨,从长长的宽巷向尽头望去,能看到天空中正飘着忽隐忽现、连绵不断的雨丝,他们走的是定鼎门,延天街一路往北。
“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
飞廊呈曲尺形,勾连墩台,厚厚的黄土夯筑东西两阙,有了三个门道和两条宽敞的马道。
天街十二坊,东侧第一坊明教坊内有龙兴观,自最北的尚善坊,这条街住的大多都是朝廷的大户。
王棱清觉着遇到了,互相见礼很是麻烦,因此同李玄宁一道坐进了马车,更何况,他是去面圣,若是被有心之人知晓…
“我毕竟是娘子吧,孤男寡女,叫人传出去,我不得被骂死…”李玄宁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你都往外头跑了,哪是会害怕的人。”王棱清探出头,见周围没什么熟悉的人见到他,便嘘了一口气,放心地坐回马车里头。
他见着李玄宁有些嫌弃的神情,眉头皱起,也假装嫌弃她:“放心,我把你当妹妹。”
李玄宁掀开帘子。
外面还在下雨,打在马车的顶上,滴滴嗒嗒,瓦檐前时不时有水珠滴落,底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依稀可见砖瓦间有丝丝冒头的绿色。
那是青苔吗?竟能长在这狭小的缝隙当中。
暮色渐渐沉下来,他们驾马车缓缓过了天津桥,到了端门,除传紧急军报外,便不能驱马入行了。
李玄宁察觉王棱清这一路上来似乎心事重重,尤其是过天津桥的时候,他的神色告诉她,他在纠结一件事,这件事让他很痛苦。
“离端门还有三十步的距离,你有什么事便说吧,别僵着了。”
“我…”他犹豫了一下,嘴唇有些颤抖,但终究没说出口。
“哥,说吧。”
王棱清一怔,眼中出现了些湿意,他怔怔看向李玄宁。
这人待人赤忱,没有上位者的威压,就像赋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