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沅因道:“不必跪了,这步摇便赏了你了。”又自往那雪白大床上卧了,只无聊。银箫喏喏谢恩,将那大珍珠捡起,往怀内藏了,又哭道:“奴婢一时迷了心窍!”芳沅拿被子扯过脸说:“一支簪子而已,何必这般。我这会头痛,你们下去吧。”
静静卧了一刻,又听她们说李元妃来了。
“哎呀,何故躺着不见人呢?”
“娘娘——”芳沅道,“心烦呢。”便将银箫一事说了。李元妃道:“我身边倒有个宫人叫剑翘,伺候人十分尽心,我这便将她拨给你。”又命红萼将芳沅扶了,去看演杂剧,“一日日地躺着,如何能好呢?”百梨楼上好风飘。杂剧部有小儿队,有女童采莲队,又有钓客班。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其吹曲破断送者,谓之把色。诸宫调,本京师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八曲、说唱。细乐比之教坊大乐,则不用大鼓、杖鼓、羯鼓、头管、琵琶、筝也,每以箫管、笙、稽琴、方响之类合动。今日演董西厢,唱崔莺莺。芳沅看了,便问:“何以演这一段呢?我不好听这个。”李元妃笑道:“却是为什么?”芳沅说:“娘娘,我实在头痛——”
李元妃也不好强留,命人将她送回去了。
许是受了歌乐嘈杂,芳沅这一会头痛更甚,睡梦中觉有男子匍匐其上。
她摸到他散乱披拂的发,他的汗……他仍在喘息,叫着“四儿——四儿——”……芳沅以为,一定是她的葛术虎,又羞又喜,将他抱了,抚摸其背,那背绷得紧……她也见着了,他红红的耳朵尖儿。但很快,他抬起身来,是一双绿眼睛……
惊醒。
帘外竹影森森,枝枝低泣。
中都楚馆处,有春风明月楼。
一个二十三四的男子骑一白马,在门前下来了。挽髻若南人,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他提了一把三尺三的长剑,独往二楼寻歌妓红蕉。丫鬟们说红蕉在陪客呢。他便笑说:“陪什么客?你们就说,此天上仙人来也。”她们只当他孟浪,笑嘻嘻花一般散去了,他便一个人等在中堂。画屏冷,烛烟轻,又到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春风明月楼,一等风流处,半筑山上,半浮水中;日落张灯,破晓方散。东起抱月楼,西卧怀翠堂。香榭飞红,丽阁列珠,中以回廊相通。轩馆亭台参差相错,落于雾岚迷濛中,数来有三百之多。夜来玉蟾当空,长河流白;灯明花放,胭脂照水。凤栖湖上有石桥十二,画舫来去,月下捣声不绝;九曲彩栏,海棠春睡迟迟。
舞袖歌扇,香腕牙拨。
檀口轻启,银弦捻挑,玉人玉手玉琵琶。
不一会工夫,便见一个艳女姗姗而来,一面挽他胳膊,一面笑道:“原是乌特大人啊——”
“你得了新相好,便忘了我了!”
红蕉抱了琵琶,要演一支《西厢记》,甫一坐好,却被他拦道:“不必了,我今夜来非为听曲。只是往后——我们便断了吧。”
楼下,丫鬟们忽听得一阵喧闹之声,便见那二楼窗口一个淡黄的倩影,作势将一把长剑横在脖儿上,于此尖叫纷纷……这一头,乌特劈手将那剑夺了,收入长鞘,又呵斥道:“何必呢!离了一个男人,你便活不下去么?何至于此!”红蕉眼含春泪,问道:“不知大人为什么不要我——”乌特大笑道:“这满大街的男人,你可挑得出一个俊过我的?中都多贵女,若攀附上一个,那可是一生的荣华富贵啊。”红蕉柔柔而说:“说起体己银子,我也是有的。”便来挽留,却被他推道:“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天高云淡处,鹰旋一两声。
琼林苑中,李元妃等人在与芳沅骑马为乐。因见芳沅每日闷闷叹息,她才想出来这法子,为她挑了一匹白额油棕大马。岂知这马并不听话,驯得不好,忽的憋了一股劲儿不听鞭子。芳沅道:“这便算了,不骑便不骑了。”李元妃却十分恼火:“哪个驯的马!去将群牧所的判官叫来!”斥责间,便见一个青衫小官过来了,拱手道:“下官徒单乌特见过元妃娘娘。”李元妃又笑道:“低眉顺眼地不见人,倒像个姑娘家了。且把脸抬起来,我问你,你是如何管教马的?”乌特如言抬了脸,这一下竟叫芳沅呆住了,静看许久,生生噎哽,半句话也吐不出来。乌特也静静看她,奴婢们说这一位是皇上新封的泽国公主,他方行过礼,心中欣然几分得意,又对李元妃笑道:“娘娘,能驮娘娘和公主的必不是马,而是龙啊。下官只知驯马,不知驯龙。”李元妃便说:“你是个会讨巧儿的,去将公主的马牵了,好好管教。”
“你叫什么?”
“回公主的话,下官徒单乌特。”
“你是女真人?”
“自然,徒单是女真大姓。”
芳沅坐在玉鞍上,他牵马而行。
“你做的什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