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辞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到自己现在废人一个,除了一身皮肉,全身上下一样值得他觊觎的东西也没有,便也像具行尸走肉一样,脱了衣服□□地盘腿坐在榻上,段无秋站在他面前,吊儿郎当的,这里捏一捏那里看一看,半玩半认真,指尖捏着乳玉为他修补,那样子令他想起应雪晴在指尖把玩流云。他索性垂下眼,不去看。
段无秋为他召来了一面镜子:“这些乳玉能给你续命到几时,我也不知道。你自己还没看见过自己成了什么样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赵兰辞望向镜中的自己,他现在才看清楚,自己身上的裂隙竟有这么多,由锁骨沿着脖颈攀延而上,一直爬到脸颊耳后眼下,像一枝梅花纹身,又像瓷瓶的冰裂,玉器的絮纹。应雪晴不仅仅只是击碎了他的胸膛,而且将他整个身体的筋脉几乎砸断,他现在连运转周天都断断续续,提不起气息。
“续命……”他喃喃地念着。
“说白了,就是用乳玉欺骗你的身体,告诉五脏六腑那里原本的皮肉和脏器都还在,这样能运转个一天便是一天,能运转一年便是一年,说不定明日你就在睡梦中死了,也说不定百年之后你还在给我做小奴。你每日睡醒睁开眼第一件事,就该是感谢我。”
几乎半张脸到脖子上,都是那些灰色的裂痕,段无秋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不一会,脸上那些裂痕被乳玉填充了起来,像裂开的墙皮被新刷了漆,又像石缝间隐隐露出来闪亮剔透的宝石截面。
赵兰辞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的触感也比他从前的体温微凉,说道:“我以后戴面纱吧。”
“用不着。”段无秋脱口而出,说完他发现自己好像没经过思考,又改了主意,“罢了,戴上也好。”
好在段无秋还是留给他一点独处的空间,沐浴后换了衣服,赵兰辞好像终于恢复了点生气,目光不再呆滞地投向远方,而是落在幻境边缘,能看见华京的地方。
“想出去走走?”段无秋点了点他脸上的乳玉,倒也不怕他逃跑。
段无秋将他摆弄了一阵,颇为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带出去也不算辱没了本座。”
赵兰辞已经戴上了面纱,一直垂到胸前,连脖子上的裂痕也一并遮住了,一袭深蓝色的素衣,不加任何粉饰。
段无秋的黑袍如一朵黑云,将赵兰辞揽住,他现在根本飞不高,段无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带着他穿过他玉色的幻境。
赵兰辞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是华京城外的山中,想必也离风清门宗门不远,他被捂在段无秋的黑雾里,对外面的一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直到望见华京的城门,他才发现,雪竟有这么大。
村庄被积雪深埋,房屋倒塌,残垣断壁间,唯有寒风呼啸,田野之中,庄稼尽毁,麦苗冻死,牲畜冻毙于风雪之中,尸体横陈,无人收拾。初解冻的河流再次冰封,耕地被雪掩埋不见踪影,更多的人靠近华京的城墙下,裹着破席毛毡,指望从燃着流火的墙壁中获得些许温暖。
这是一场毫无缘由的天灾,不,缘由是你,赵兰辞,都是因为你。
是你激怒了应雪晴,才会有如今的人间悲剧。
是因为他激怒应雪晴?这究竟是谁的错!赵兰辞在面纱下咬紧下唇,要么就让天下哀鸿遍野,要么就可着他一个人祸害吗,就好像他是那镇恶的神兽,天生要千百年衔着铁链子。
华京城外,以三三两两聚集了些前来救灾的修士,大多数穿着风清门的弟子服,年纪都不大,雪灾也并非什么大的灾祸,背着葫芦提着宝剑,神色中还带着稚气和略有些天真的善良。
赵兰辞推开了段无秋,险些摔在地上,他朝城外的空地跌跌撞撞走过去,便有弟子来拦他:“这位仙家,那边是尸身……还是别靠近,诶!”
在那人群之中,有一块空地堆满了破席子,有一件衣服格外醒目,是红药那件花里胡哨的彩衣。
段无秋也拦着他:“给我回来,眼下你不是看这些的时候。”
“段无秋,放我下去,放我下去!让我去看!”赵兰辞喊着,要挣脱段无秋的桎梏。
段无秋看了他一眼,没抓住他的手臂,让他没站稳当,半天陷在雪里爬不起来,段无秋在背后指责他冲动愚蠢,全被他当成了空气。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块小小的席子,只见衣物覆盖面容,彩衣下露出一只小小的女孩手臂。
红药……是你吗,红药?
他从栖灵山带出来的小狐妖,那个成天喊着要出门历练的孩子,如今已是一具冷冷尸骨?就这样,被他害死在了暴风雪中?
“是我害了你吗……红药,是我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