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深知,军营中处处都是像竹影又不似竹影的人。
他们无所依靠又或是身负重担,活在战场上,都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生怕哪一天便永远留在了陌生的尘土里。若今日不是他及时赶到,面对穷兵黩武的敌寇恐怕不只是一场鏖战,除了命若浮萍的无辜百姓,还将有数十名的战士回不了家。
他们虽籍籍无名,常被人视若榫钉,可没了他们,筑屋缺骨,很难说没有倾塌的风险。在陆战等为将者的眼里,一兵一卒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该被浪费。
竹影想争先,他却认错了这件事。他以为提刀刺骨,冷血无情便是一个将王的底色,殊不知在陆战眼里,描摹出的只是一个擅于逞匹夫之勇又桀骜难驯的野兽罢了。
说不出他像哪个人,也查不出他那位神秘的师傅到底是何许人也,他确实无父无母,只身世背景像极了陆战。
这也便是缘何陆战自我盘桓了好久,却只是松懈以为,竹影不过是试图循迹他的成长之路,急于在他面前一展风采、出人头地罢了。
……
涟村一战过后,就剩些残余收拾,大概又过了六七日,军队便开始预备返程。一路回行,时间便过得很快,加之天气一直很好,不日抚宁京中就传来献捷之书,早晚都有专人行宣露布事,高举挂有献捷书缣帛的漆杆,以广告远近。
此次领军人物本应是当日由太尉亲自点名出征的周小将军,却见他一身黑甲玄冠,昂首勒马,只是静随于另一位身后。他脸上的银面具熠熠闪着光辉,将夹道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于他一身。
那是镇北王,世人或许没见过他的真相,却对这张面具很熟悉,因为书里都是那么写的。
军队入城前,应有一场盛大的行祭仪式,庆贺凯旋,亦允许全京的百姓到此观礼。有的人家一年都见不到自己出征的孩儿,只能在此时才匆匆相睹,了却相思。
这一日,王君与众臣亦要亲迎。
晏含山规矩地跟在御史台一众人最后,起初只是能远远地望见陆战一眼。那骄阳下,高大壮硕的男人持枪立于白马上,退去盔帽,露出额上的红巾飘扬,衬得他肤色白净,眼瞳明亮。
琼州剿匪虽属小战事,但各种仪式仍要按照旧制进行,一行人拜完太庙与社稷之后便要再随着大队回朝去听公复职,最后才是献俘礼。
等到了宫城门前的鸾台,已近未时,正是一日里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晏含山白日没吃饱,正午又空了一顿,此刻早就饿的昏沉,再环视一圈,众人也是的。
她的目光最后又回到万众瞩目的陆战身上,正暗暗琢磨着,到底是个铁打的工具人,奔波劳碌的命,否则常人别说拼杀在前,就是来回赶这十日不到,此刻就已经奄奄一息了,陆战他不会累么?
不过回首一想,自己的阿爷似乎也是这样一年到头从未停歇过。
晏含山不是滋味地垂下眼眸。正想趁机打个盹,还没入定几时,就听见前方如浪般起伏传来的喧哗。她好奇地垫脚去瞅,便是那鸾台前已经如织围了几层人群,两侧纷纷退让出一条路,舍人正引三五名御医前去。
“这镇北王的伤势看来不轻,却仍为朝廷冲锋陷阵,当真是骁勇儿郎……”
她循声听去,正是越肩几人在耳语。
另一人又回答:“也是的,听闻本就是有些严重的伤,太尉才请旨更替了领军的人选。他固执前去,南蛮又是穷山恶水之地,拖着拖着,新伤又叠旧伤的,铁人也扛不住的。”
晏含山这才意识到,前头众人围住的是陆战。可她腹里疑惑,若说之前的暗杀,也并未伤及他筋骨皮肉,眼下当众晕厥过去,难道说琼州一行还是没躲过,又受了什么别的重伤,才会支持不住么?
她的心也莫名提了起来。
献俘礼进行得不顺利,齐王似乎面露黯色,大抵是不悦的。只见他草草了事,连敌寇南孙充的颅首都没亲自检阅,便挥挥衣袖摆架回宫。随后又命人护送陆战和御医一道回王府救治。
那日午后晏含山早已饿过了头,没心绪下咽,便拒绝了王中丞的宴请,独自先回了壑园。
巧的是,她与陆战同行的是一条路。
朝会散去时他并未立刻启程,而是在憩殿中缓了会儿,而后坐上御赐的轿辇,由周副将及几余亲信送他回府。
路上便遇见了步行的含山。她一身绯色的官袍,脑袋上顶着一个不太合适的漆纱笼冠,加之两条长长垂下的贴耳,几乎要将她本就不大的脸都藏起来,手中还环抱着一叠厚重的文书。
陆战在轿辇中,借着微风吹起帘子的间隙瞥见了她。
他本不欲与她招呼,却又看她像没吃饭一样走得筋疲力竭,还是忍不住伸手掀开帘子,在轿辇与她擦肩并行时唤道:
“小女官,回家?”
她仰头侧目,湿漉的眼在他脸上流转,却只是欲言又止地轻应:“嗯。”
“本王送你一程。”陆战虚弱地开口,握起拳头砸了砸轿辇的前板:“周副将,稍停,送晏娘子上来。”
含山本欲拒绝,再抬眼时他却已经放下了竹帘。她心想着,正好也询问他的伤势,便默不作声应下。
一兵卒小跑至最前朝棕马上的周子庄递话,后头的车队已经陆陆续续停泊下来。处于二人正中的正是竹影,于是周子庄便给他使了个眼色。
竹影骑着马匹踱到车角,没有下地,只是慵懒地弯弯腰,朝她伸去一只手。
含山感到压迫和冒犯,便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竹影一眼——
那双狐狸般的深瞳,鼻梁处细微的伤疤,忽然将她摄住。
记忆瞬间将她拉回,她与胡寻外出查案那天,在栾氏仆妇家中杀人灭口的那个……通身蒙黑宛若乌鸦,只余下炯炯泛着血红杀气,提着利刃一步步向她逼近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