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山愿意俯首认错,是因为她也知道陆战从来说的都是对的。以季虎骄傲难以自抑的性格,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好不容易与魏王合计将她引回故都,又怎会轻易放她回去。
但谢宴一日,除却几个长嘴的宫廷命妇和善于溜须拍马的朝臣以外,并不见季虎或赤焰军的什么人,这倒让含山觉得有些奇怪。
两日之间过的奇快,几乎眼睛一睁一闭,就到了时候。这两日,含山独自在驿馆养病,行动并不方便,大多时候只是待在卧房之中,等着三餐预备好了送来。她连日都见不到陆战的身影,等到他归来,总是深更半夜,她早已昏昏入睡。
他似乎也很着急回去。
是夜,她一反常态地危坐在案台前,烛影摇曳照亮她半边脸颊,看不太清表情。陆战卸下披甲和外衣走进内室,见她此状,怔了一怔,问:“为何还不休息?”
含山将手里的一小片信笺团了团丢进香炉里,起身迎上前,熟练地伸手去够他中衣束缚的腰带。
“你总说我事事不与你提前商榷,今日我过而能改,有一事要先告知于你,问问你的意见。”
陆战显然有些疲乏,抬起两臂让她服侍,顺势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口应道:“但说无妨。”
“我想回天策府看看。”她冷不防接道。
陆战手停在眉间,迟疑了片刻。
……
夏夜里空气依旧湿凉,绥中随不靠海,但每到仲夏过的凌晨,露水十分浓重,连地板也浸成深色,悠悠泛着月光。
含山走在前头,疾步不停,偶有晚风一阵与她擦身,惹得她瑟缩地抖了抖肩。陆战见此,两步跟上前去,将手腕上搭着的披风笼在她身上。
回家的路,她刻在心里,描摹千万遍也不可能会忘记。只是当晏含山亲眼看见那片黑漆漆的焦土和残败不堪的旧屋时,还是有种锥心的陌生感。
断壁残垣在浓墨的夜市中犹如裹满了绷带的巨人,千疮百孔的门洞和透着风的屋檐就像它张得开却发不出声音的嘴。至于门匾,耷拉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连字也看不清了。
含山不忍驻足,一路推开破落的板门,直向内堂。
这地方如今在绥中算怎样的存在?
来之前,她悄悄让胡寻替她去找琴铺的易师傅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当年她阿娘被囚入狱后,魏王正要派人来接管天策府,然而转眼一夜不过,就被一场莫名的大火全烧成了灰烬。原本,这种有伤风化风貌的破落门庭早该清理了另作他用,但魏王不知怎么想的,转眼又下旨令它一砖一瓦皆要留在原地,谁也不可轻碰。
天策府早先辉煌时,是坐拥五进院落和两道跨院,制如王府的大户,如今烧得不成模样,大概只留得中间三进屋宇,其余的都塌在一起,找不到路了。
这一路以来,她始终一言不发,前后绕着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东屋的一处废墟里,看了许久,又俯下身去将压着的帷幕与窗架挪开。
陆战平日里看起来虽道理条条,实则到了安慰人的时候,是如哑巴一窍不通,只能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作个木偶。他本观望,只想着确保她安全便可,但看见她趴在那废墟上,不停地用双手挖那些灰土残料,他的眉头也跟着揪了起来。
不一会,她原本细嫩干净的手就露出几道被碎木刮出的伤痕。但她好似不觉疼痛,反而动作更狠厉,像要将那地都挖穿一样。
“够了。”他拉住她的臂膀,“够了!你要找什么,我可以帮你。”
陆战用力掰过她的身子,他这才发现,她面容枯槁,仿佛一具失去魂魄的躯体,两眼猩红,冷汗沁湿了整片额头。
她捧起那块残缺的木牌,拿袖子使劲擦了擦,陆战方才看清,那上头模糊不全的字迹,刻的是晏氏先祖的名字。
“我不孝,爷娘的牌位至今无处可以供奉。我对不起阿翁,让他在这肮脏的污泥里待了那么久……”她喃喃:“是我无能,才会让阿弟一次又一次深陷险境……”
“不是的。”陆战抱着她,语气温柔却坚定有力:“这都不是你的错。”
“我没事……”她异常平静,推开了陆战:“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吧。”
陆战虽然担忧,却不能反驳她。丧亲的痛苦他也曾经历,他深知,有些记忆尽然能被时间掩盖,却带不走刻下过的伤痕,而唯有自愈,才是真正的好转。此时,他纵千般戏法万般巧语,也不如她独自沉心静气来得有用。
恰是子夜,院中虽草木枯败,偶尔也还能听得一两句遥远的蝉鸣与蛙叫。陆战在前院的围墙边抱臂靠着,看似闭目养神,实则仔细附耳听着含山的动静。通常没了目力时,耳力要比平时好很多,故而,他在含山窸窣的动作声之余,还听见了一阵隐约的脚步声。
陆战睁眼,定了定神,立刻循着声音去。
转过前院的高墙回廊,路被杂草和掉落的土木掩盖,再前去是分不清了。他又试着跟了几步,却发现前面是一条走不通的断头路。
正犹豫着,身后传来一个粗沉的声音,略带着嘲讽。
“镇北王,怎会在此?”
陆战转过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季将军,这话应该是本王问你。”他油然地接道:“你既知晓本王的新妇是晏家族谱之外的独女,又何故多此一举,明知故问?”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刃,处处都在提醒着季虎,别想动她,也没资格动她。
可季虎没头没脑,只管自己口舌之快:“镇北王休怒,今夜原就是我约来的晏娘子,只是没想到她会连你一起带来。”
陆战的脸色忽的沉下:“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晏娘子应该已经同你说过了。”季虎挺着胸脯,将戏弄都写在了脸上。
“别一口一个晏娘子,她是本王的王妃!”陆战恼了:“按照礼法,她现在的身份地位远在你之上。”
季虎的嘴角颤了一下,哼道:“你这么希望她作你真正的妻子?”
陆战在一众骁勇的武夫当中,算是自控力较强的一个,不会轻易袒露自己的情绪,让人抓住弱点。可当下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眉头紧锁,眼里逐渐升起不耐的怒气:“你有话最好直说,本王没什么耐心。”
然而季虎好像就是这么故意要捉弄他,想要看到他这样迷蒙无知,又渴求他说明一切的无能表情。
他悠悠叹了长气:“陆战,真相远比你想的要残忍。如果晏含山知道你在白河亲手杀了她的阿爷,你觉得她还能昧着良心做你新妇吗?
“你在骗她,”季虎瞪亮双眼,转而用悲痛的语气说:“那把刀明晃晃就扎在晏屺光的胸口,刀柄上是金錾的狮纹,你拔刀时,没有看到他的银甲和红缨吗?”
陆战离他不过半尺,他分明浑身都打着颤栗,牙关紧咬,难以自持。
“你怎么会知道?”半晌,他吐出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