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那日后一直没有离开苍南县的打算,步夜问了几次,陆玉一直没定,只说再等等。苍南县这边官署运行一切有序,除了头几日她帮着梳理了些问题后,后面给自己放了长假,整日在驿站待着,要么便是出门逛街饮酒。
苍南县亦有花灯节,春日游祭的大日子。一夜不宵禁。陆玉带了步夜出门逛。
南方同北方终究有些习俗的不同,长安的灯节与此处迥然,偶尔也有相似之处。上次逛灯节,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情。
满街琳琅,步夜目不暇接,满是好奇。
她难得带他出门轻松,印象里,似乎这是二人离开长安后头一回。
陆玉塞给他两串糖葫芦,一包银两,“自己去转转吧,想买什么便多买些。”
“唔,那殿下呢?”
“我不转了,”她指指前面三楼的酒肆,“去那里喝会酒。你逛完了便来这里找我便是。”
步夜犹豫了会,“好,那我马上回来。”
“不用急。”
“我给你捎好吃的回来。”
陆玉点点头,“去吧。”
步夜离开,往人群里挤,陆玉登上酒肆,点了酒菜,俯望着灯市里欢笑洋溢的人群。
南方清酒很淡,不比北方的酒烈到辣喉。一盏又一盏饮下去,恍然不觉自己将醉。昏昏然间,她趴在食案上,眼眸微醺,侧眸看着楼下灯火尽欢。
被酒麻痹过后,她没什么情绪抒发,眼泪湿透臂上衣衫时自己也没想到。她蹭了蹭鼻梁上的残泪,闭目,竟然总是想起与他最后一次在长安同游花节时的场景。
陆玉深吸一口气,睁目擦了擦眼泪,下楼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要干什么,随身体而动,随心而动。
灯节民众的欢笑似乎越来越远,焰火直冲夜空,绽放出绚烂花焰。陆玉有些懵,仰头观星火,再落目,自己竟然身处集市外的郊林里。
陆玉茫然地“嗯?”了一声,抚了抚额头。
“果然是醉了……”脚下步伐轻快又沉重,醉意促使她觉得地面好像在震动,整个人摇摇摆摆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陆玉安然躺在驿站房间的床榻上。
已是晌午了。
宿醉过后,头痛得厉害,她支着手臂坐起来,步夜端着醒酒汤正进门来,“陆君,你醒啦……”
陆玉坐起身,接过步夜熬得醒酒汤饮了几口,步夜道,“昨晚我去酒肆找你没找到,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被歹人掳了,差点要去找史县令找人……还好回来看了一眼你早就睡下了……”
“陆君你也真是,回来也不和我说。”他有些抱怨,看来昨夜有受到惊吓。
步夜深知陆玉这一路结了多少仇家,所以这些年一直紧跟着她生怕她出什么意外,虽然明知她也很厉害,但他也总是放心不下,毕竟也答应了陆小女公子,好好照顾她。
“嗯?”陆玉疑惑,“不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步夜更疑惑,“啊?”
“我一回来,你便在榻上睡着了……”他想了想,“会是,那个……”
陆玉垂眸,一时没有说话。
她将碗盏放在榻边的几案上,忽而摸了摸自己的头,她有些急,“步夜,你有没有看到我那支玉钗?”
步夜回过神来,“没有。”平日里她卸下妆发都是将那支游鱼玉钗放在手边,昨晚他没注意这些,这会起身往妆台那边看,也是没有。
“我昨晚回来见到已经睡下了便退出了,今日也是刚刚才进来,没有动你的东西……”
陆玉掀被起身,满房间找东西。
步夜问,“陆君,会不会是他把东西扣下了?”
陆玉思索摇首,“不会,他甚至都不想和我有交集……”
“一定是丢了……”她惶惶穿好衣衫,连午膳也不吃了出门去。
步夜在后面喊,“陆君,带把伞啊,外面恐怕要下雨……”
昨夜灯节上她去的地方不多,最多停留的便是昨晚饮酒的那家酒肆,回到酒肆,她反复寻找昨日待的位置,一无所获,又叫来老板追寻,仍是没有进展。陆玉折身去了昨晚集市边的郊林。
天一会阴沉一会晴,晌午本来有大日头,这会与阴云相争。无闪无雷的征兆,雨毫不留情的倾盆落下。
林子不大,但满地陈旧新鲜的落叶,登时被淋漓打湿。
陆玉出门出得紧也没带伞,这会也顾不上下不下雨。更担心玉钗被雨浇透埋进泥土里更加找不见了。
她弓着身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寻,雨水顺着下巴低落。
头顶遮住大雨,顿时整个身躯遮在纸伞之下。一双黑靴踩着满地泥泞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
“你在找这个吗?”
陆玉下意识看向那人的手心,游鱼金镶玉玉钗好好地躺在他手心里。
而后她目光缓缓上移。几日前刚刚见过,此番再见,恍如经年。
陆玉被雨淋透,衣衫紧贴着身躯,脸颊沾着湿发,皱着眉眼睛也湿漉漉。
姜抒撇开眼睛,“陆太守还是快回吧,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小心风寒。”
陆玉直直地望着他。
纸伞猝然落地,惊起满地雨泥。
姜抒睁大眼,瞬息功夫已然被陆玉撞在树干上,她捧着他的脸狠狠吻下去。
衣裳被她扯乱,汹涌压抑的感情在此刻爆发。他躲不开,避不得,身体下意识对她的亲近和她对他的吸引始终难变,在晴雨之下,燃起不灭的火色。
她推倒他,二人滚到泥里,拽他下衫时,他挣扎了一下,只一下,便放任而去。她在上俯视着他,被雨打湿的脸庞是冰冷的,目光紧紧缠绕着他。
姜抒喘了口气。扶住她的腰。天为盖,地为塌,天地自然,是生万物。
她在咬他,咬得很重,似有怨恨,但又不忍真的伤他。交缠下,是彼此试探的克制与释放。
陆玉想剥去他所有衣衫,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解开上衣,她便不再强求。
晌午的雨渐渐停了。
晴日复空,林间是泥土新叶被雨浇过后微腥的气息。
二人仍紧缠着,滚到一个小凉亭里。
霞云日落。
累了便歇一会,待到回神后,继续。
……
极致尽兴后是极致的疲惫。
清晨,林中鸟雀啾鸣唤醒陆玉,她遍观四周,身上盖着他的衣裳,只有她一人躺在凉亭中。
陆玉愣愣地坐了一会。身上衣衫仍旧完好,她站起身,短暂的思索中做了决定,回返驿站。
————
姜抒那日回府后,心中一直难以按下莫名情绪。深刻地在意又不得不远离让他痛苦又纠结。
他宁愿时间再久一点。久到世人忘记他原来的身份,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姜府里仆从不多,姜抒呆呆坐在庭院里,有些后悔。
怎么就从了她呢?
不能说破的一切二人默契地没有互相提起。可他原本计划等等,再等等,等到合适时机再说。
这下她定然要来找他了。
“唉……”
“家主,这是你今日第五次叹气了。”年轻小仆从在庭院里扫地,一边扫地一边道。
“忙你的,听我叹气做什么。”江展寒着脸。
“您等谁呢,一直在看大门。”
“你怎么管这么多?”
小仆从不敢说话了,低着头扫自己的地。
江展心中怪异。三日了,她竟然这般沉得住气,还没来找他。本来他计划装病不见,这下连装都不用装。
他坐在庭院里,从中午等到晚上,晚膳也没吃下。夜里,白日里派出的侍卫来报。
“怎么样,驿站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侍卫道,“没有,那位女太守这几天一直没有出来,倒是她身边那个小跟班,最近频繁进出药铺采买药物。”
江展抬头,“她怎么了?”
侍卫微微摇头,“不知。”
江展的声音高了一度,“买了咱家的药,倒推还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这……”侍卫犹豫,“那个跟班买的药很杂,也不是按照药方买的,好像不想让人知道药主有什么病。”
江展心揪起来。
若是那日淋了雨风寒,那只管买风寒的药便好,怎的买的这么杂,她怎么了?
“哦对了,有两次看到那个跟班脸色不大好,很是悲伤的样子,在驿站后厨煎药时哭了几回。”
“哭?”江展心中遽然一沉。
步夜这般难过,只会是陆玉定然出事了。
深夜的驿站静谧,这个时节不是旅客来往的旺季,常住的只有陆玉步夜二人。
江展轻易便找到陆玉的房间,轻盈翻窗而入。
他脚步很轻,又克制着呼吸,生怕吵醒她,被她发现。
她仰在榻上,闭眼散着发,即便没有灯盏照明,犹能在微薄月色下看到她苍白不佳的脸色。
江展攥了攥手指小心靠近。
他不敢坐在她榻上,借着月色看清她的脸,仍是心中一痛。
他抬手想要抚她的脸,终究是没落下去。
江展这些年经营药材,多少明白些药理,清楚哪些药材有何用,他瞥到她床头几案上的药盏,端起来轻轻嗅了嗅。
“……”江展茫茫然。
这药,好像是酸梅汤的味道?
他尝了口。
酸甜味道盈满口中。
“……?”他轻轻抽气,自己也不确定了,这到底是药汤还是酸梅汤?他又尝了口,就是酸梅汤的味道。
“噗嗤……”
江展一愣,循声望去。陆玉躺在榻上睁眼,望着他笑。
“不用尝了,就是酸梅汤。”
“你……”江展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玉坐起身,笑意灿然,“姜使君怎的深夜闯我房间?”
“莫不是要对我图谋不轨吧?”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入了她的局,江展慌张将药盏一放,迅速要从窗边跳出去。
“嗯……?”
窗户无论怎么推都推不动,明明他方才进来时好好的。
窗外,步夜守在外面听着江展开窗的声音,捂着嘴笑。
陆玉掀被起身,“那里出不去。”
他转身往房门跑。
“那里也出不去。”
江展认输,面对着门,迟迟没有转身,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你当真不肯认我吗?”她站在他身后,缓缓伸臂抱住他的腰身。
“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难处。或许我太着急了,或许现在并不是你我相认的好时机。我……”
“我很想你。”
她慢慢掉下眼泪,“你没死……真的太好了……”陆玉语字哽咽。他感受得到,她的眼泪滚烫在他脊背上,渐渐洇透后脊衣衫。
“没关系……不认我也没关系,我知道,是为你我好……”
“可是……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她抱着他腰身渐渐失力,松下去,人将要倒下。
江展一惊,忙抱住她,“时明!”
她脸色愈发的白,几乎没有血色,却有血迹沾染她唇边。
江展惊惶,用衣袖给她拭净,“怎么回事……”
陆玉无奈笑笑,“我也饮过毒酒……但是没死成,落下了病根……不知还有多久时日……”
江展不敢置信,愈发悲痛,“怎会如此……她怎么这么狠的心!”
“江展……我很想你……”
江展落泪,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也是……这些年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陆玉缓缓露出笑意。
“……”
“你……?”
陆玉放松了身体,窝在他怀里,“早承认不就好了,费我这些功夫。”
江展又一次被耍,小小怒气火苗窜燃,刚要放下她掉头走,被她紧紧抱住。
“别走……这次,别走了……”
他终究是回抱住了她,脸挨在她颈窝里,狠狠咬了她一口。她敲打他的背挣扎,“痛……”
江展抱起她,回了榻上。
…………
陆玉在苍南县买了一处宅子,在此处停留下来。
闲暇时,江展常来此,二人在桃花树下畅饮小憩。
这日,江展带了好酒好菜和陆玉前往郊外的一座墓茔前。
江展将带来的东西郑重地摆在墓碑前,将墓碑上的灰尘拂去。
“祖母动用了家族关系在进贡宫内的酒药上做了手脚,我假死脱身。但入葬必须有一个和我相似之人,棺内不能空。”他看向墓碑,“周苍……”
江展没有说细节,“他自小被祖母捡回来在我身边做护卫,说是听我的,最听的还是祖母的话。”
“他的尸骨在我的封地。这里是我给他立的衣冠冢。人死总得有个真姓名。”他语有悲慨。
江展拍了拍墓头,将酒倾洒在墓前,“放心吧,你的家人我都找到了,他们此生会顺遂无忧。我除了能给他们毕生用不尽的财富,去庇护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了……”
二人吊唁完周苍往回走,陆玉问,“江永知道你还活着吗?”
“他不知道。他太小,祖母怕他藏不住事。等再过些时日吧。”
陆玉呼出一口气。“既然‘江展’已死,女帝便没有顾虑的了。”他握紧她的手,“嗯。”
“等再过几年,世间忘了‘江展’的存在,我带你去看看祖母。”
“嗯。”
…………
陆玉的长居住宅就定在了苍南县,因着平日免不了外出公干得有些时日,宅院的打扫养护就交到了江展手里。江展也给她身边添了一支隐形护卫队伍,保护她奔波各地不受伤害。
…………
再一年过去。
开春晴日,陆玉再次回到苍南的宅子里。
一进门,便见到江展进进出出,下人仆从们也忙碌着,似乎要接待客人。
“怎么这么隆重,只接待我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还有我呢。”步夜忙道。
“对对,只招待我们两个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江展笑,“今天可不是只接待你们两个。”
“啊,那还有谁?”他把一卷书信交给她,陆玉还没来得及展开看,便闻得府门外有马蹄声渐进。
有人在门外喊,“时明!”
陆玉一震,忙出门去。
门外,陆启一身利落劲装,骑马飒然而来,“吁——”
“二哥!”
陆启下马,疾步往前和陆玉抱在一起。他站得稳稳当当,笔直昂扬,似乎又见年少时盎然风范。
陆玉不敢置信,“二哥,你的腿……”
“好了……都好了……”
“太好了……”
“时明,你看,还有谁来。”他侧身,笑望后面的马车。
善舟掀帘跳下马车,扑进陆玉怀里,“三叔!”
“善舟!”
陆萧亦下马车来。“时明。”
陆玉终于喜极而泣,“长兄……”
一家人抱在一起。
江展出门来,“进来说吧。马上便可以传膳了。”
府内难得的热闹,上次一家人聚在一起,似乎是很久很久的事,几乎让记忆模糊。
“这次递信来你府里,没接到你的回信,倒是接到姜使君的回信。”陆启道,“幸好他告知你回府的时间,不然我们真要空跑一趟了。”
“你们怎么样,长安那边还好吗,女帝有没有为难你们?”
“放心吧,一切都好。”
陆玉颔首。
“三叔,别哭了,我现在可厉害了,陛下很喜欢我,我马上又要晋升了。爹这次回来也在夸我,二叔也夸我了。那你呢。”
“真厉害。”
“嘿嘿……”善舟开心地笑。
人群中终究是缺了个人。陆玉犹疑道,“二嫂她……”
陆启眼眸黯下去,“她说她会回来的……我会等她。”
善舟安慰,“二叔母一定会回来的。二叔别难过。”
“是啊,弟妹不是凡人,若是你要去寻她,我可派人前往南越打探消息。”陆萧道。
陆启摇头,“没事。不想这些了,这次我们一家人难得相聚。”他举杯,“来,今夜痛饮!”
“痛饮!”善舟举杯,众人纷纷举杯。
团圆月,共婵娟。
…………
一大家子在陆玉府内短暂住下。
善舟每日拉一个人陪她上街玩耍。她从来没有来过南方,对一切都新奇的很。
陆启虽然嘴上不说,但终究有一些低落,经常自己独自出门散心。
又是一个晴日。
陆启如常出门,忽而闻得细碎铜铃声。不是车马铃,是在南越时时常听到的杖铃声。
他陡然回身,望向密集人群的长街。望见熟悉人影。
她站在人群中,服饰格外显眼。深蓝绣纹袍服并非大魏寻常服制,翠晶耳珰亮闪闪,颈上银流苏项圈轻悠悠发出银铃一般的响声。
飞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人群纷纷擦肩而过,一切仿似静止。
她朝他一步步走过来。
“你不在长安,找你好久,差点迷路。”
陆启红了眼睛。
府门处,善舟藏在门后观望。陆萧正要出门,问她,“你在这干嘛呢?”
善舟赶紧拦住他,“别出去……”
步夜在庭院见府门后陆萧二人矮着身在偷看什么,也上前来凑热闹,“看什么呢……”
善舟赶紧拦住他,“别出去……”
府门前的巨木长出翠嫩新芽,生机勃勃。
屋檐之上,陆玉江展二人站在屋顶上,俯望着府门前的一幕。江展执伞给陆玉遮阳,陆玉靠在他肩上。
二人对视,欣慰对笑。
携君冉暮,飞花庭户,雁归已快平生志。
春色不晚,人间好时节。
————
建元十二年。
沈施宁提拔为丞相,与太尉利昭和新任御史共同位列三公辅佐女帝。
建元十三年。
女帝顶着巨大争议提拔奴隶为将,擢升寒门为臣,短短两年,良臣强将频出。边关不断传来好消息,胡奴畏大魏之势渐退,被追击逐出三千里之外。女帝趁势收服西域三十六国,不断扩张版图。
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海内宴然。
属于武宣帝江瑾的时代刚刚开始,大魏的太阳又一次升起。天亮了。
大魏至此开启屹立中原的百年时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