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无法预料的灾难面前,再一次想起了天上的神明。
他们诚惶诚恐地祈祷,跪在雨水中起伏的破船板上,或者双肘支撑着一块浮木,亦或直接趴在同伴的尸体之上,忏悔自己的不敬与罪行,希冀上苍能够不计前嫌,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眷顾他们,拯救他们于水火。
祈祷回应部的监视器上涌现出难以计数的红色光点,如爆发的山火一般势不可挡。接替彼得掌管这里的是大天使乌尔里希,他也是临危受命,打起了二十万分的精神,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摒弃了一切稍含人性的举止,却依旧是捉襟见肘。
再往上,潘瑞戴斯之心外熊熊燃烧的火焰猛然一滞,就像被什么吸走了能量,这使得今日轮班值守的穆斯塔法长老后背一凉。
紧接着,他就观察到了奇异的现象,那火焰环绕的圣殿,光芒忽然暴涨起来,至纯至明的光甚至完全吞没燃烧天使金粉的魔火,就像发生了骇人的爆炸,只是没有巨响。
穆斯塔法长老惊呼一声:"我的白神啊!"
然而这种现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如同箭芒一样的光线迅速塌缩,赤色的火焰再度笼罩圣殿四壁,仿佛刚才的奇景只是昙花一现。
穆斯塔法长老立刻将自己观察到的现象报告给包括天使长路易在内的六位长老会成员,诸位高阶天使对这种现象的成因展开激烈探讨,最后一致得出结论,如果是白神苏醒,那光芒绝不会像这样转瞬即逝,一定是因为人间信仰之力的短暂波动。
于是长老会再次向祈祷回应部施压,要求提高最低祈祷回应率,稳住人间信仰之力,逐步恢复潘瑞戴斯之心的光芒,也好使诸天使免于牺牲的命运。
乌尔里希又何尝不想?只是要他维持住目前的数值都已经很难,他手下工作的灵魂们每天加班加点忙到冒烟,目不交睫、脚不点地,可面对时钟镜破碎后的永夜、天气区失控后的暴雨如注与洪水滔天,他们那点微薄的奇迹又怎能支撑得起百亿人口的信仰之基?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人们又开始左右摇摆,无法得到回应的祈祷堆积如山,那些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求告在祈祷回应部中回荡,就像幽灵哀怨的低语……
整个死后世界都在濒临奔溃的边缘。在一场气氛一点也不和谐融洽的圆桌会议上,各部门的掌事天使之间爆发了口角,他们相互指责不作为,将混乱的大屎盆子乱扣在同事头上。如果有人记得那个关于长勺的典故,那么此时此刻来到潘瑞戴斯,无疑会大失所望,因为潘瑞戴斯的天使在吵架这件事上比地狱恶鬼好不了多少。
“听说天气区不是失踪了,而是现在到处都是天气区。那群无主的神兽满世界乱跑,吃错药似的疯狂降雨。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重建天气区,给它们一个牧首,别再让那些韦瑟维尔四处兴风作浪。”
“我同意,但我认为祈祷回应部也有责任。前任掌事天使徇私舞弊,甚至毫无顾忌地偏袒自己生前的血亲,操控灵魂转生流程,正是这一系列魔幻操作动摇了人间的信仰之基!”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彼得已经自戕,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如何弥补已经造成的损失上……”
“啊,正是你们这种宽纵的态度助长了这一行为,谁知道在座诸位天使中,是否还有像罪人彼得一样的人?”
“那阁下的意思是?”
“要彻查。”
“当然会彻查,但首要任务难道不是解决韦瑟维尔和潘瑞戴斯之心?再耽搁下去,恐怕在座的诸位都要法阵里相见了。”
“可是谁愿意去重建天气区?”
全场缄默。在众所周知的苦差面前,这些高尚的天使总归还是保留了一丝人性。
“我去吧。”约书亚出列道。
他尚未通过天使本源之力测试,因而还不能正式接管灵魂打捞部,目前的官方状态是赋闲在家,尽管他一点也没闲着。天使长路易眼珠一转欣然应允:“很好。那就请你暂代维克多之职,找回韦瑟维尔,稳定天气区,直到我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约书亚领命,转身刚欲离开,就听到路易通过神音向自己放话:“愿为众人所不欲固然高尚,但你若因此误事,没能找出谋害维克多的真凶,你的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约书亚成竹在胸道:“多谢挂心。我考虑的是,既然那人杀害维克多是为了夺走韦瑟维尔,那么只要我找到它们,不就等于找到了他么?”
天使长毫无赞许,继续冷言冷语:“我不清楚你以前的上司米兰达是否告诫过你,作为天使必须时刻遵守律法诫石上的规约,不得向人前显露真身,不得擅自干预凡间事务,反正她自己也做的不怎么样,所以现在由我来提醒你。如果到时,你依然违反了规定,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放心,我一定谨记。”约书亚应诺。
出发之前,他想先回趟家。得和崔斯坦说一声,别叫他悬心。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点想他。
他先用制服上的别针联系了他一下,没有回应,想着他大概在忙,就没有做更多尝试,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
家里却空荡荡的,崔斯坦不知所踪,那本《珀迦托雷爱情故事集》还放在桌上,书页沿着折痕微微上翘。
这种感觉有些陌生,约书亚几乎立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崔斯坦不会这么不告而别,必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
但他不敢推迟复命,只好先联系自己的旧部,让他们帮忙留意崔斯坦的下落,自己必须即刻出发重整天气区。
本是怀着一腔热望兴冲冲地跑回家,却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人,连他在什么地方、是否出事都不知道。一颗心向下一沉,背后的伤立刻就耀武扬威,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约书亚用手一抹,湿漉漉的,沾了一掌的血。原是翅膀破骨的地方还没有长牢,刚才又一阵心急火燎地赶路,伤口裂开,血渗出了衣外。
他皱着眉头脱掉上衣,对着镜子照了照伤口,还在流血。这样可不行,一会儿还要长途赶路,不知道要飞多久,无论如何得先把血止住。
他从厨房拿来一柄木勺咬在齿间,对着镜子,一只手费力地背到身后,掌心射出炙热的白光。他闻到一股烤肉的香气,却无法激起任何食欲,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皮肉焦糊的气味。伤口终于给烫上了,木勺上留下两段扇形的牙印,他又自己给自己缠了几圈绷带,换上干净的外衣,冲洗掉手上的血,就又出门了。
让约书亚记挂的人此刻正在迷宫海上。
他挥动着一双蓬头垢面的灰翅膀,像只残破的大风筝那样顶着疾风骤雨摇摇晃晃。
他是一路追着那个自称是他养子的人来到这里,不想却在这里跟丢。
茫茫海域,浩渺咸水,臭名昭著的迷宫海底,埋葬着无数船只的残骸,从青铜时代的竹木筏,到航海时代的桨帆船,再到近现代的钢铁巨轮,都一视同仁地、静默地从海底凝望天空,慢慢成为食腐螃蟹的窠巢。
他认出,自己的船当初便是在这里倾覆,船舷被海浪啃出了个大窟窿,海水倒灌。所有的乘客都落入水中,唯独他……
等等,他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