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的根基迅速下沉,像热带巨树交错纵横的板根,深深扎进海底大陆架,四平八稳地托起早已改头换面的方舟。
约书亚再接再厉,他熔金一般的目光投向其它空旷水域,曲指成爪,深深从海底的淤泥里拔出许多座小岛,星罗棋布地散落于迷宫海上。
他原先的队员们都看呆了。
马克:“操,这又是什么法术?”
小汤米:“师父太帅啦!”
娜塔莎:“我们头儿,还真是从不停止让人惊喜。”
晦天使白了他们一眼——路西法离开后,向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普及魔法理论知识的重任就又落到她肩上——十分不屑地说:“这不是法术,而是一种能力,可以吸引、控制自然界中的土元素,包括由此衍生出的木、石、金等。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移山填海,平地起楼,亦或逢山开路,遇水叠桥。”
小汤米听得眼都直了,用极小的声音细细说:“要是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天使,我想让师父教我这种能力。”
卡梅拉充满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这可不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土元素位列七种创世自然元素,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基础的魔法元素之一。只不过当今世界版图已趋于稳定,没有那么多大兴土木的需求,所以对土元素的掌控之力也就慢慢削弱、稀释,水、火、雷、风等其它元素成为主流。现在你们那边的天使,大概十个里面也出不了一个土系吧?土元素基本处于游离无主的状态,需要一个本源之力就是土系的大能来收编,而约书亚恰好天赋异禀。”
那些定海神针一样的细长岛屿对皮同来说就像一场噩梦。牠在与韦瑟维尔王兽鏖战的过程中忘记了留意身后,等牠发现自己无法转身时,早已被困在无数岛屿形成的万石阵中。
巨蛇愤怒地挣动身体,粗壮的躯干瞬间撞断两侧数百根岛柱。牠在水下怒张鳞片,扼住水流走向操纵潮汐,一举掀起一波微型海啸吞没其余列岛。
霎时,乱石穿空,尖锐的岛屿碎片飞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约书亚张开双翼想要护住自己和身边的人,可他的翅膀到底是新生的,翼展有限,飞羽尚稚,护了别人便护不住自己,崔斯坦反身将他抢入怀中,用自己的后背替他抵挡那飒沓流星般的碎石。
伊娃的一双长牙上再次闪烁起蓝紫色电光,充满螺旋状的沟壑。她发出一声高亢的悲吟,朝着皮同笔直俯冲下来。
巨蛇身体被洞穿,牢牢钉在一座断掉的岛基上,动弹不得。伤口处的肉被闪电炙烤,发出油脂沸腾的吱吱声,弥散的馨香令小金垂涎不止,留下的哈喇子都可以泡脚了。韦瑟维尔王兽用力拔出长牙,皮同嘶叫着落入海中,身体随浪涌翻滚,顷刻间消失不见。
“牠死了吗?”马克紧张地问。
“没有。”卡梅拉淡定地答。
趁着刚才皮同被伊娃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约书亚推开崔斯坦的保护,再一次筑起土石牢笼。他浑身散发着白金色的辉光,慢慢升至中天,如日高悬。伴随他的升空,一座座岛屿冲天而起,像从天空插入海底的巨剑,比刚才更加坚固,扎根深远。
受伤的皮同被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岛屿顶出水面。
“妙啊!”卡梅拉忽然鼓掌。
只见在皮同的身躯上,还留有两个焦黑的齿洞,看来这一次伤口并未像过去一样自行愈合。
“原来烧灼皮肉可以骗过牠的身体,认为没有地方流血,就没有地方受伤,蜕皮自愈过程也不会启动。”
皮同就像老一辈妇女手中的毛线,被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缠绕在一根根棒针上,明明看起来松松垮垮,中间的孔洞又宽又疏,但就是理不出头绪,千丝万缕地编织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缕线头都别想从这复杂的网阵中脱身。
牠艰难地抬起头颅,巨大的黄褐色眼睛怨毒地望向空中的约书亚。
“小心!”崔斯坦忍不住喊。
他已经无法靠近他。如果只是刺目的亮度和灼人的高温,他或许可以豁出去,再瞎一次眼,不顾烈焰焚身的痛楚,只为再一次将他贴紧胸口,替他分担掉一半。
可惜不是这样,他周身的光焰和暖温煦,却像发出无声的号令,拒人千里,而他又如何敢违抗他的命令呢?
他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在久远到不能再久远的过去,也有这样一个人,在他的眼前,散尽光芒。
不……
皮同没有来得及发起进攻,因为伊娃又一次先发制人。她将那挂着焦糊血肉的长牙点亮,带着一股狠绝的气势,朝蛇头刺去。
然而狡猾的古神绝不会在同一件事上栽第二次。牠头一偏,长牙就蹭着牠油光水滑的鳞片而过,倒是风鲸因巨大的惯性无法立刻转向,牠一回头,在伊娃柔软的腹部狠咬一口。
腥甜的鲜血充盈牠的口腔,皮同肌肉紧绷,浑身震颤。
韦瑟维尔王兽发出凄厉的长鸣,犹如一支利箭穿透所有人的耳膜。她忍痛拼命挥动鳍翅,想要飞上高空甩掉这只长虫,竟在不知不觉中将牠救出群岛垒砌的囹圄。
皮同的长尾绞上伊娃的脖子。
大海中已经升起千座岛屿,可是崔斯坦却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约书亚浑身的皮肤就像纸糊的灯笼皮那样纤薄,纤薄到透出光来。那些昏黄的光线就像堵不住的动脉血一样从他四肢百骸往外涌,而他似乎对此无知无觉。
他高举长剑,手指划过剑刃,想将力量注入宝剑,剑身剧烈嗡鸣,却迟迟不见亮起,只有他的身体还在兀自散发光晕。
“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熬干的。”晦天使冷不丁说了一句。
崔斯坦回头看着她:“什么意思?”
卡梅拉将黑色的发辫甩过肩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些光芒是他的本源之力,正在源源不断地外泄,用不了几分钟,他就会油尽灯枯。”
崔斯坦不等她说完,就展开翅膀朝约书亚飞去,他从背面抱住他,只觉得他身体烫得惊人。
约书亚的脸庞发着光,这朦胧的光晕崔斯坦曾在自己身上见过,那是在他灵魂消散,快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
他顾不上他烫人的体温,将约书亚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像怀抱着一颗流星,焦灼又急切地投向一座岛屿。
在岛上,他把约书亚平放在地,清凉柔软的湿泥降低了他的体温,也让他周身的光芒渐渐消散,崔斯坦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表情——即使在这样弹尽粮绝的时刻,他的眼中也始终为关切留着位置。
“替我……照看好伊娃,别让她……死,她对维克多就像女儿一样……”
崔斯坦:“好,我去。等我!”
他从约书亚手中接过那柄双刃长剑。
其他第七小队的成员们也先后落在小岛上,在这位前队长周围跪了一圈。
“刚才路西法对你做了什么?”女特工不安地问。
约书亚抬起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不,跟路西法没关系,她帮了我,我只是……累了……”
卡梅拉冷笑道:“哼,难道你就没有发现,你们头儿的身体里有道封印吗?我母亲刚才是在用自己的本源之力替他冲开封印,却因法系相斥遭到反噬,现在还要被倒打一耙,真是岂有此理!”
娜塔莎低下头不说话,约书亚艰涩地咳嗽两声,刚准备开口调停,就发现自己手下两名男性旧部自觉自愿地接过了和事老的角色。
马克对女特工说:“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但卡梅拉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她是谁的眼线。若黑尔女王存了心要害我们老大,你认为她会让自己女儿观望到现在,然后选择亲自动手?”
小汤米则拉起晦天使的手拢在自己手中:“求求你,别生娜塔莎姐姐的气。想想你衣橱里那些漂亮裙子是谁挑的?你被关在天牢里的时候,是谁带我们来救你?还有你每天迟到早退,是谁包庇的你?我敢保证,娜塔莎姐姐不是要怀疑你的母亲,她比你更希望那不是真的。难道你没发现吗?她俨然已经成为你另一个妈咪,路西法陛下不在的时候,她会把与你有关的一切都放在心上……”
约书亚闭眼蹬腿躺在湿软的泥地上,像死了一样安详舒展。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在他听来像石上清泉,清心悦耳,他由衷地感叹:孩子们都长大了,真好!
皮同的肌肉慢慢收紧,伊娃灰蓝的皮肤上开始呈现一种灰白的色调,这是窒息的前兆。她仍在拼命挣扎,长牙上闪电不辨敌我地乱射一气,天空中姹紫嫣红,宛如龟裂的大地爬满九曲十八弯的细纹。
崔斯坦敏捷地躲过好几道险些击中他的闪电,来到王兽面前。
伊娃不认识崔斯坦,一双空濛的灰眼睛狐疑地注视他,头顶的气孔剧烈开合喷出一道白气。就在这时,她闻到他身上属于约书亚的气息,知道他是来帮她的。
皮同很狡猾,把自己与伊娃捆为一体,尾巴勒住她脖子,头部却藏到风鲸肚子下面,牙齿嵌入皮肉——牠就是要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想伤害伊娃,自然也不能动牠。
伊娃一旦确定崔斯坦的来意就再也没有浪费时间,她在空中翻身,肚皮朝上,把皮同的头颅暴露出来。崔斯坦二话没说提剑就砍,剑刃真落下时又十分克制,鼻垩挥斤一般从伊娃腹部剥下了皮同,仿佛剥离一个吸血食髓的寄生虫。
巨蛇的头刚一悬空,伊娃一个回身便刺了过去,长牙洞穿七寸,直接赏了皮同一个“透心凉”。
巨蛇咝咝哀叫,尾巴使不上劲终于松下来,从云端一直垂至海面,像是划了道通天彻地的黑线,将世界分为两半,暗红的冷血终于归向与它一样冷酷无情的大海。
云层压得很低,酝酿着滚滚雷暴,韦瑟维尔群聚在那里,电光照亮了它们庞大的身影。
伊娃用一边长牙扦着皮同,反弓身体向天空长吟。很快,数百根长牙齐刷刷地捅破云层,就像雏鸟啄破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