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步入第二个房间。
这里四墙洁白,莹莹泛光,连天花板和地板也不例外,墙面与墙面之间不见垂直的棱角,整个空间仿佛是一个球体,令人不由自主地一脚深一脚浅起来。
房间的正中摆放着一张白色长桌,桌上是一套折叠整齐的天使制服。出于好奇,约书亚上前碰了碰,感觉那料子光滑如水,触手却不生凉,反而有种皮草才有的和暖,仿佛天生自带温度。
耳边炸响一个声音:“把衣服换上。”
这里看起来不像更衣室,但约书亚没有更好的理由不照做。
正当他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准备去拿新衣服时,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蛮力钳住他的手腕,强迫它们高举过头顶。
仿佛有一道强有力的视线,穿透弥漫无形的屏障落在他身上,如同针雨一样扎进皮肤,令人感到强烈的不适与敌意。
约书亚冷笑道:“看够了没有?想不到堂堂天使长大人居然还有这癖好,喜欢偷看学员更衣。”
不可见的视线上移至脸上,似乎在他的五官之中寻找蛛丝马迹。
“你在找什么?是白神取骨铸剑的圣痕,还是降生恶魔的血日胎记?恐怕要令你失望了,这两样东西我都没有。你可要一次看看清楚,因为下次再要看时,可就要收费了。”
路易收起障眼法,雕塑一般的身影慢慢在长桌另一侧显现:“你怎么猜到是我?”
约书亚感觉手又能动了,便麻利地换上制服:“这难道不明显吗?你一直监视着瑞汶的一举一动,知道我去见她拿回了记忆,就想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瑞汶冒死偷出我记忆的那次,对她施加残酷精神折磨并摧残她灵体的人也是你吧?你究竟在怕什么?怕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会毁灭世界吗?还是怕我万一真是什么神祇转世,会抢了你的风头?那你现在大可以放心,我既非大贤大能,也非大奸大恶,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可怜人。”
路易缓缓站起身,拉直自己的制服,又拢了拢头发——他总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外表的山青水绿。从袖中掉出那根凤鸟头颅的手杖,被他握住,转眼便来到了他的面前。
“看来我们之间误会颇深,竟令你为我罗织了这许多罪名。”
约书亚笑笑:“那就恳请天使长大人为我批评指正,这些误解具体体现在何处?”
路易拄着手杖不紧不慢地踱起方步:“你曾经质问过我,是否向米兰达下令抹除你的记忆,无论你相信与否,下令抹除你记忆的另有其人,我压根不知此事,更遑论参与其中。实际上,在你第一次敲响顶楼办公室的门前,我甚至不知有你这个人存在。
“至于瑞汶的事,我不否认她是在我手中退居二线,但你说的那些情况我却前所未闻;米兰达的提议虽不合常规,但我也并未横加阻挠;而你刚才提到的‘降生恶魔’更是无稽之谈。”
约书亚嗤之以鼻:“得了吧,这里就你我两个人,天使长大人不用装蒜。”
“你可以信任我,你知道的,天使不能撒谎。”
“呵呵,对于你这样的天使我可不敢确定。”
路易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身再一次走向他:“迄今为止,我做的唯一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就是将你的报道信压下,没有和大家的一同寄出,因为我在犹豫是否应当助长米兰达这种破坏规则的行为。但我最后还是准许了你加入十诫厅,并让罗德里戈不要因迟到而刁难于你。”
约书亚感到周围紧张的意念场似乎一下就松弛开来,这是路易示好的信号,自己的意念得以反扑过去,长驱直入他的大脑,没有遭遇任何反抗。他读取了与瑞汶、米兰达有关的片段,竟吃惊地发现路易没有在骗他。
“你应该已经猜到,自己本源之力测试结果相当惊人。在如今神力稀薄的大背景下,绝大多数天使都只能调动一种元素的力量,有的干脆没有本源之力,而你却能一人掌控四种,甚至包括极其高阶的光元素。你知道为什么天使长是我吗?因为在你之前,我是潘瑞戴斯唯一的光系天使。”
约书亚:“抱歉抢了你的风头。”
路易假装没听见他的嘲讽,继续用他那种播音员一般字正腔圆的声音说:“刚才我对你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接下来,你将被给予在七位长老天使中选择自己导师的机会。”
约书亚对此事早有耳闻。在通过初试之后,一般学员会根据本源之力分派到不同导师门下,只有同时拥有多种本源之力且能力出众者,才能够享有自主选择恶特权。而路易把此事在这里提出,显然是对他另有安排,如果这样,那还叫什么“自主选择”?不过约书亚决定先不吭声,静观其变。
天使长在他面前站定,伸出双手虚虚地搭在他肩上,深邃的眼睛虽望着他,却好似穿过他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但我更希望,从现在起,你就跟着我。我会亲自带领你、教导你、训练你,直到你成为……”
“那也得问问学生的意愿吧?”约书亚打断他,“您这样单方面收徒,不地道吧。”
这一次路易的眼睛望到了实处,几乎有点难以置信,什么样的人竟然敢拒绝自己的收徒邀请?
他抿了抿嘴唇,仿佛忍气吞声一般,继续道:“你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我愿意收你为徒,不仅仅因为我是唯一的光系天使,更因为我需要你,潘瑞戴斯需要你。”
约书亚抱着手臂不为所动,心想:明明是他求我选他做导师,怎么到他嘴里就变成他愿意收我为徒?
好在路易也不是个冥顽不灵的榆木疙瘩,明白约书亚是这种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便能屈能伸地做了让步。他向后退开半步,手扶胸膛微微欠身,道:“我为此前种种向你道歉,请原谅。若你能接受我为导师,我将不吝倾尽全部才学授予你。”
上位者的歉意总是更容易打动下面的人,何况约书亚本就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他看得出,让这位自视甚高的天使长这样道歉已经快要了他的老命,他的腰折出一个铁骨铮铮的直角,少一分嫌欠缺诚意,多一分又显虚与委蛇。
仔细想想,除了刚才更衣时的冒犯使自己略有不舒服外,路易好像确实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至于那次在天使巡回法庭上对卡梅拉的不公正判决,约书亚认为,那属于路易和路西法的私人恩怨,既然是私人恩怨,就应该留给他们自己解决。
约书亚道:“恭敬不如从命。”
“很好。”路易杖击地面,罗德里戈长老便带着一副被驱使惯了的漠然出现在门口 ,“罗德里戈,劳烦你着手为他安排在潘瑞戴斯的住处,我们需要尽快开始学习,最好就从现在开始。”
天使长似乎不懂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一上来就填鸭似的往约书亚脑子里灌输了满满当当的咒语和阵法。得亏约书亚是个极具天赋的学生,换个人,恐怕早已两眼放空放弃挣扎了。
当他终于把一本大部头咒语书的前十章磕磕绊绊地记住,从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中抬起头来,路易却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内容不是很多,你自己回去消化一下,明天我会随机抽查。罗德里格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住处,今晚你就搬来潘瑞戴斯,以后有事传唤起来方便。”
约书亚:“……”真是狠狠体会了一把揠苗助长啊!
好不容易回到珀迦托雷的家,一开门却被炸起的彩带和满屋的玫瑰吓了一跳。
“恭贺队长荣升天使!”五张嘴发出参差不齐声音。
约书亚讶异于这一群看似在节奏上毫无默契的人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凑到一起,还密谋了这样一场针对自己的惊喜。
崔斯坦捧着一束花向他走来,笑容可掬:“我一看到你的字条,就告诉了大家,想着这么大的喜事,要人多一起庆祝才热闹。”
娜塔莎拨开他走到前面:“你们家这位啊,硬是要拖着外焦里嫩的身体下厨,我们怎么说都拦不住,好像吃一口我们做的东西就能毒死你似的。”
崔斯坦连连摆手:“不是这样,你们已经做的够多了!”他转向约书亚,“你看这一屋子的玫瑰花,是娜塔莎的主意。”
“食材是马克叔叔带来的。”小汤米补充。
“他一直在厨房里帮崔斯坦打下手。”马克推推小汤米道。
娜塔莎指着墙上用彩色气球拼出的“潘瑞戴斯”字样道:“你看,这可是我们晦天使公主阁下亲自给你贴上去的!”
“闭嘴。”卡梅拉认为自己竟能正确拼出这个单词是件很丢人的事。
约书亚:“你们……”
曾经他以为,珀迦托雷会是他恒久不变的家,所以倾注了许多心血,也如愿结出硕果,现在却被告知这些都不能带走。
离别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门口,打着表催促他快些出发。他甚至来不及打点行装,在接踵而至的事件中应接不暇,没时间抚今追昔。
及至现在,这份迟来的钝痛才开始敲击他的心灵,他意识到自己即将抛下什么、失去什么,又将迎接什么、获得什么。
他走到他们中间,拥抱所有人,又嫌胳膊不够长,还加上了翅膀。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中的每一个!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们,无论我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一群朋友的离别,总是始于各奔前程的那一天,慢慢就在各自的轨迹上渐行渐远,最后化作彼此生命中关于友谊的一个小脚注。
米兰达死后,已经有其他天使接替了她的位置,等约书亚学成之后,也不知天使长会不会兑现他的诺言。偌大的潘瑞戴斯,有一千零一名天使,若不能成为部门掌事大天使,就很少有机会来到珀迦托雷,这些老伙伴想要再见一面,不知概率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