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崔芜已经体会过太多次,劝慰的词藻用光了,情知事关生死,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用别的话岔开。
她入西偏院时是日出,待到处理完所有伤兵,已是日过中天。出来一看,秦萧居然还没走,就背手站在院门口。
崔芜一瞧便明白了:“兄长有话与我说?”
秦萧淡淡“嗯”了声。
崔芜低头打量自己,看诊前才换上的干净衣裳,眼下又沾了不少血迹,更别提她昨晚又是杀人又是救人,西北风沙又大,头发丝里都是尘土汗渍。
她实在没法忍受自己又脏又臭蓬头垢面,又恐秦萧有要事相商,试探着问道:“能容我先洗澡换身衣裳吗?”
秦萧弯了弯嘴角:“你自便就是。”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东偏院,又跟被她救下的女人们借了身干净衣裳。女人们遭王重珂蹂躏数月,本已神情麻木毫无指望,被她接二连三地闹了几回,倒有了几分生气。
当下给她寻了衣裳,又合力抬出沐浴用的木桶,问灶间要了热水,打算服侍崔芜入浴。
崔芜自力更生惯了,不习惯旁人服侍,更没有被人围观裸身的爱好,婉言谢绝了。但她也不曾敷衍女人们,正色道:“我这几日庶务缠身,大约顾不上你们,你们不妨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往后怎么打算。想好了,我再找你们说话。”
她注视着女人们通红麻木的眼,一字一顿:“向前看,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们疲惫的脸上若有所思。
较真算起来,自崔芜遭铁勒人挟持北上,至今总有三四个月,她竟没好好洗过一个澡。最近一次沐浴还是出征前,实在耐不住身上脏臭,瞅着深夜没人,叫上丁钰放哨,偷摸跑去军营附近的小河里洗了个战斗澡。
幸好如今是六月末,天气炎热,倒不至于着凉。只是鬼知道河里有多少不明病菌,洗个澡也战战兢兢,哪有热水浸浴来得舒爽?
热水是厨房烧的,伤兵要补充电解质,麻布绷带要放进滚水消毒,灶间就没熄过火。趁着诸多琐事暂告一段落,崔芜临时征用了灶台,足足烧了两大盆,总算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只可惜这时候没有香皂,王重珂又不是讲究人,也没弄点澡豆备着,只好拿皂角凑合。
“回头日子安稳了,得想法把香皂弄出来,”崔芜一边清洗头发、按摩头皮,一边惬意地长吁一口气,脑子里得了空闲,终于有机会七想八想,“当时好像刷到过古法香皂的做法,草木灰、贝壳水、竹盐……还有什么来着?”
她用最快的速度,还是足足洗了两刻钟,从头到脚搓下三层泥,整个人好似换了一张新皮囊,从没有这般清爽过。
她最狼狈的模样都被秦萧瞧见过,熟不拘礼,也懒得梳妆打扮,直接套上干净衣物,湿漉漉的头发拧得半干,随意披落肩头,就这么走出门去。
昨夜一场大火,将后院烧得七七八八。幸而连结东西偏院的过道后面修了个小花园,虽无甚景致,却种了一丛修竹,生得郁郁葱葱、清幽雅致,掩着四面敞风的凉亭,倒是个绝佳的谈话之所。
崔芜赶到时,秦萧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亭中石桌上扣着两只盖碗,他坐在桌边,抬眸看清崔芜形容,显而易见地愣住。
崔芜拿帕子绞着长发:“刚沐浴完,懒得梳头,兄长不介意吧?”
秦萧拢眉,抖开搭在一旁的披风,罩过崔芜肩头:“你底子薄,别受凉了。”
崔芜知道,他是指当初落胎一事。只是秦萧为人自有章法,既顾虑女子名节,又恐戳人伤处,这才说得含混不清。
她抿嘴一笑,领了这份贴心,裹着披风坐下:“怎么,兄长还没用饭?”
秦萧:“我用过了,这是厨房为你准备的。”
崔芜自昨晚起就没正经吃过东西,折腾了一宿加半个白天,确实早饿了。方才起身时,甚至有些头晕眼花,便知是犯了低血糖。如今见了吃食,简直比爹娘还亲切,顾不上跟秦萧客套,直接上手揭开盖碗。
香气扑鼻,却是一碗加了薄醋的肉丁臊子面(1),并一碟新出炉的胡饼。
崔芜饿得狠了,夹起面条就是一大口。不得不说,能在王重珂手下活到现在,这厨子确实有两手,面条筋道,肉臊鲜香,还特意照顾到她的口味,没敢放重料,酸辣都只稍作调味。
崔芜吃出满头大汗,脸上溅了汤汁亦不觉。秦萧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在她吃噎住时微皱了皱眉,很自然地摸出一方帕子,倾身擦去崔芜脸上汤汁:“慢些吃,厨房还有,饿不着。”
崔芜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有一瞬间觉得秦萧方才的举动太亲昵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兄长”叫了少说百八十遍,秦萧也默认了,又不是陈朱理学当道的宋明,当哥哥的给妹子擦把脸,不是很应该吗?
遂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兄长怎会来了华亭?”她填饱肚子,不怎么讲究地一抹嘴角,终于有心思切入正题,“当初汴梁一别,我还担心兄长会撞见铁勒人,幸好兄长平安。”
秦萧将分别后的经历简单说了,又道:“你离开河套,无非两条路,要么西向河西,要么南下关中。颜适说未见你们往西,那十有八九是奔着萧关来的。”
“秦某早想往关中一行,正好沿途查访你的行踪,没想到……”
他没说完,崔芜却听懂了——没想到她天生属孙猴子,走到哪都要闹出绝大动静。
她将面条吃得一根不剩,又拈了个胡饼掰开,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
“多谢兄长想着,”她笑弯了眉眼,“昨夜若非兄长出手,还真不好收场……在此谢过。”
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终归不是坏事,尤其她穿越十多年,吃的苦头多,受的慰藉少,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越发珍惜,不肯轻易辜负了。
她将胡饼分了秦萧一半,半开玩笑道:“兄长为何想往关中?不会也冲着陇州来的吧?”
秦萧接了胡饼,意味深长:“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崔芜:“不给!华亭是我打下的,谁来也不给。”
秦萧:“……”
他原本存着试探之意,但见崔芜如此坦诚,反倒失笑:“这么小气?”
崔芜理直气壮:“兄长据着河西四郡,好大一块地盘呢!我费了那么多力气,动了无数脑筋,好容易打下一个华亭城,兄长还要与我抢吗?”
秦萧摇头,意有所指道:“河西虽有千里,产粮之地却是不多。且这两年年成不好,军民的日子都不好过。”
崔芜明白他的意思,河西虽是战略冲要之地,奈何条件艰苦、资源有限,仅凭自给自足,支应万余人的军队实在吃力。
相比之下,关中沃野千里,素有“八百里秦川”的美誉,多少王朝据此成就百世基业,不是没有道理。
难怪秦萧动了心思。
但是崔芜处心积虑拿下陇州,便是同样打着东进的主意。脚下占据的地盘虽不大,却是第一处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根基,如何甘心让与旁人?
便是秦萧也不行。
“关中固然是天府之国,可惜与河西尚有距离,且中间隔了萧关,来去所耗时间甚多,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委婉道,“兄长一身干系河西安危,怕也没太多精力东顾。”
“与其如此,何不你我兄妹守望相助,彼此互为犄角,好过兄长独撑大局?”
“当初身陷江南,这条性命是兄长救的。日后若有所需,我尽倾囊之力,也必定报答兄长恩情。”
秦萧同样明白她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