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达走后的第二天,苏珺的手指就在缝纫机上舞成一片虚影。那是小镇服装厂的流水线车间,白炽灯管吊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困在玻璃里的苍蝇。灯光刺眼,她的睫毛沾满布料纤维,像枯枝上落满霜花,细细密密,遮住了她眼里的疲惫。传送带永不停歇,哐当哐当地响着,将一匹匹粗布碾成整齐的针脚,也将她的青春碾成一缕缕散不去的疲倦。她低头踩着踏板,手指灵巧地在布料间穿梭,缝制着一件件工装。车间里弥漫着机油和棉絮的味道,空气闷热,她额头渗出细汗,滴在布上,又被传送带带走。
“珺姐,你儿子又送饭来了。”工友李嫂的声音从机器轰鸣中钻出来,打断她的思绪。苏珺猛地抬头,隔着沾满线头的玻璃窗,看到暮安单薄的身影站在厂门口。外面暴雨如注,雨水砸在地上溅起泥浆,他缩成小小一团,像只被淋湿的小狗。怀里紧紧抱着铝制饭盒,校服裤脚糊满泥,鞋子湿透,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苏珺心一紧,手里的针线停了,她起身走到窗边,手指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低声呢喃:“这孩子,怎么又来了。”
暮安推开厂门跑进来,水珠顺着头发滴下来,他抖了抖身子,把饭盒递过去:“妈,趁热吃。”苏珺接过,打开一看,最上层铺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下面是白饭和几根腌萝卜。她愣了愣,知道这是家里最后两个鸡蛋。她夹起一块要分给暮安:“小安,你吃。”暮安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抖得像风里的芦苇。他捂嘴掏出手帕,泛黄的布上绽开暗红血丝。苏珺手一颤,鸡蛋掉回饭盒,母子俩默契地同时别开脸,谁也没说话。她知道他病了,却不敢问;他知道她担心,却不敢说。
暮达走后,苏珺像变了个人。她还是那个温柔的母亲,可眼里多了几分倔强,像小镇河边的野草,风吹不倒。她开始早出晚归,白天在服装厂缝衣服,一天五块钱,晚上回家后继续忙,接各种零活——给人洗衣服一盆两块,做手工活儿一件五毛,甚至去菜场帮人搬货一天十块。只要能赚钱,她从不抱怨。暮安常在夜里醒来,看到她揉着肩膀,年轻的脸庞爬出细纹,乌黑的头发冒出刺眼的银丝,像月光下的霜,冰冷又无情。
“妈,你歇歇吧。”有次暮安忍不住说。她刚从菜场回来,手背磨红一片,肩上还挂着麻袋的纤维。她笑着摇头:“傻孩子,妈妈不累。只要你们能好好长大,妈妈怎么样都行。”可暮安知道,她累极了。他见过她半夜靠在墙角睡着,手里还攥着针线,煤油灯摇晃的光照在她脸上,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爬起来,抢过针线:“妈,你睡吧,我来。”苏珺睁眼,疲惫地摇头:“你睡,明天上学。”暮安不走,笨拙地缝,针扎破手指,血滴在布上,他咬牙不吭声。苏珺眼泪掉下来:“小安,你别这样,妈妈还能干。”暮安低声说:“妈你就一个人,这么辛苦,这么多活,我不干,谁干?难道你还要一个人全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