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可看仔细了,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秦允显笑说着,左右食中指各夹一枚恢台。待口中念到囚、诱二字时,银签相碰,撞出一点冷芒,短而宽的两枚恢台眨眼间融为一支银色“长签”。
“言听计从!”
他口诀刚落,恢台划破夜色,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竖悬至他们的头顶上方。两人眼中神采瞬间消散,动也不动如同木偶人,嘴合上了,眼尾皱褶也松了。
秦允显玩也玩了,这才扬氅落座石块上,问正事:“秦诸梁近日有何举动?”
两个挖窟子瞪着眼,若失了魂魄般,机械般地说:“近来秦诸梁又看上大厩令的夫人,将人带到官寺舍困觉。岂料,徐夫人知了此事,闯进了议事堂,当着众官的面,解发佯狂,张牙舞爪与秦诸梁掐了起来,结果一地毛发,两人都成了疯子。”
徐夫人乃秦诸梁结发之妻,其悍妒之名朝野尽知。坊间更有秘闻,道是秦诸梁房事不行,连他夫人都满足不了,夫人耐不住寂寞暗里与家仆偷腥,哪想被秦诸梁抓个正着。那时秦诸梁羽翼未丰,面对岳丈徐敦的权势,只好鼓肚蟾蜍钻喇叭,当无事发生。
“有意思。”秦允显眉峰微挑,靴尖轻点岩面:“大厩令因贪赃入狱不过三日,他就急不可耐地强占人妻。怎么,徐司徒的面子,如今竟不值钱了?”
三个月前,国君寿宴刚过,龙体便骤然恶化。更蹊跷的是,素来刚毅的国君竟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以“不忍骨肉分离”为由,硬是将本该返回封地的秦诸梁留在了伏阳城。没过多久,太子秦淮近便因主持修筑丰州宝江工程“失职”,被囚于永安宫候审。
朝中大小政务,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司徒徐敦手中。
徐敦的嫡长女是秦诸梁的夫人,秦诸梁凭借这层关系,权势如野火燎原,可以说秦诸梁能如此迅速地掌控朝局,他那位老谋深算的岳父大人,至少占了一半功劳。
“背着人,徐司徒大人他也不知道.....”挖窟子木然地回答。
“嘶,不对,”秦允显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翘起二郎腿,奇怪问:“秦诸梁不是阳而不举么,怎么主动找女人了,莫非他是吃了什么丹药雄起了?”
挖窟子:“吃什么丹药不知道,反正那啥挺猛的,那夫人声响比夜里头发了情的猫叫还让人挠心,屋外的奴才堵了耳朵都不行......”
提起这个,秦允显可就来兴趣了,小腿轻晃,手背衬着下巴:“猛不猛听个响有什么用,得要人出来时,瞧步子是否稳健。大厩令在狱中挨罪,我瞧,是夫人想为她丈夫求情,哄秦诸梁开心,讨好配合着叫而已。”
毕竟他闲下甚爱热闹听八卦。
伏阳城内哪家雀喧鸠聚,拥挤杂沓的人堆里老能瞅见他的影子,奴才拢着一起头挨着头,他总好奇伸头问一嘴,休题才肯离开。有次下山历练时,在东市卖胡饼的摊子前聚了三五人,他硬是蹲着听了半个时辰,直到叶兴与叶晤两人一齐抱住胳膊,才把人架走。
最离谱的是上月十五。秦允显同样是下山历练,在茶楼只听半句:“南边李大郎的隐疾,每逢朔望都要比牛还大.....”便被掌柜打断了话头。当夜子时,叶唔与叶兴二人被他硬拉上李家人的屋顶。瓦片还没捂热,就听底下传来李大郎夫人的惊叫——三人险些摔进卧房里。
这般荒唐事多了,莫说达官显贵的一二丑闻,就连哪家小妾用何种香粉争宠,他都门儿清。用叶兴的话说,自家主子这好奇心,那是比猫儿都重,该懂的和不该懂的他都早早懂了。
现在,自家主子老毛病又犯了。叶兴手抵唇边咳了几声,提醒着:“主子!正事。”
秦允显这才敛了笑意,随手理了米黄蔽膝放下腿,正容亢色问:“秦诸梁在朝中有什么动向,说清楚。”
挖窟子回答:“七日前,秦诸梁秘调垌岘八千精兵,让秦风与郃郡太守会合,共计两万兵马现下恐怕已至百里县。头两日,城西北安门门侯还重任叫徐平的人。”
秦允显脸色骤变,“唰”地站起身。
秦风乃秦诸梁嫡长子,论起来还是他的堂兄。昔年秦风携弟秦雷奉诏返京,与秦允显同在鸿都门学受教。奈何几人脾性相冲,每每相见便如针尖对麦芒。轻则唇枪舌剑,重则拳脚相向。
彼时闹得满城风雨,伏阳街头巷尾无人不晓。后来国君见秦诸梁在封地安分守己,才让秦风两人返回垌岘,这桩笑话才渐渐被人遗忘。
封地相国本该监察藩王,不知何时却都成了秦诸梁的心腹。自秦诸梁入京后,秦风便以都尉之职掌控了襄州五万精锐。此番与郃郡太守共密谋造□□调集两万兵马,是事先算好伏阳城禁军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多人。加上城西北安门门侯由徐平接掌——徐平是秦诸梁正室的堂兄,任他为门侯,分明是待秦风兵马一到,便开门揖盗!
“好一个里应外合。知道禁军只认天禄,索性直接带兵镇压。”秦允显冷笑:“七日前就调兵,看来秦诸梁早知天禄在凌山。故意让我进殿见祖君,就是要借我之手取得天禄。”
取天禄一事非他败露,而是中了秦诸梁的计了。
秦允显目光如刀,仔细打量着面前两名挖窟子。
这两名挖堀子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最擅长挖别人的隐私,作为保命筹码。现在,他倒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这二人为自己所用。
“我且问你们,家中妻小住在何方?”
其中一名挖窟子眼神呆滞,答道:“小......小人家住定原。干我们这行当仇家遍地,自然不能住在原地,所以妻儿老小都安置在首阳县了。”
秦允显听完,抬手随心一攥,挖窟子上方的恢台骤然缩小地一分为二,成两粒豆大似的光,重回他腰间一串里头。
两个挖窟子恢复正常,眨了眨青紫的眼皮,迷迷瞪瞪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允显缓缓踱步,指尖轻敲着手肘:“秦风率兵临至,安门门侯徐平迎其入城,与秦雷里应外合打压禁军。”他转身直视对方:“你们倒是考虑周到,家住定原,却因惧怕仇家报复,特意将家眷迁往首阳县。首阳县富庶繁华,正好让她们隐姓埋名,享尽荣华。”
挖窟子一听雇主消息全漏,就连自己妻小位置也暴露了。浑身剧颤,一人额头重重砸进泥泞,溅起的污渍沾满了花白鬓发:“皇孙开恩!小人孙子才满周岁。皇孙,皇孙开恩,小人愿做牛做马,只求放过家眷!”
另一人更是抖如筛糠,前襟已被冷汗浸透。他们两个是亲兄弟,家小都被安置在一块:“是啊,但求皇孙放过......”
秦允显见他们肯俯首听话意思,忽然展颜一笑:“替我做件事,定给你们一条生路,家眷同会周全无恙。”
言讫,他抬手指尖在巨石画了一个圈,偏头说:“我听闻,挖堀子身藏个名叫越门的法器,能在墙上开一条通行的道。永安宫西北的二三里是废墟之地,墙正通监室,瞑昏无人看守。我要你们即刻去那里,将太子带出城东北外。”
永安宫本是太子的居所。
监室原先也不过是个闭门思过的地方,后来国君突然“病的不省人事”,秦诸梁就接手了朝务。为防有人“探视”,不知何时起,思过室成了“监室囚牢”,四壁埋了机关,细如发丝的铜线纵横交错,稍不留神就会触发机关。门外又由玄青修士昼夜把守,无秦诸梁手令,常时连只苍蝇都难飞进。
秦允显清楚,一旦自己入了城,调动城中禁军,秦诸梁陷入众矢之的下,必然会拿太子性命威胁他。
只有置好太子,他才可安心定志。
两个挖堀子眨巴着眼睛,点着头。
说起来,首阳县离这里也不远,秦允显为防二人中途生变,返家携妻儿潜逃,便从腰间解下花色锦囊,捏出两粒黑色泥丸:“吃下毒药,事成之后,解药自会送上。”
叶兴与叶晤互视一眼,有些汗颜。
这哪里是什么毒药,分明就是干果子泥丸。
江平阔果树繁多,秋日里食用不尽的便做成干果子蜜饯。他们主子喜食甜,到哪儿都别着装蜜饯的花色香囊。
两个挖窟子面面相觑,喉结上下滚动,却不敢伸手去接那泥丸。毕竟这毒要是下了肚,一切事可不由他们自己做主了。
一人扒了脸上的泥,硬着头皮说:“您不是说生死由已嘛,这性命便是握在我们自个儿手中,适才恢台选了,事也应了,为何还要服下毒药?您这样......岂不是口传家书,言而无信嘛。”
“与君子道义,同小人喻利。”秦允显神色一凛:“在我眼皮子底下,收起你们肚里的鬼点子。替我做事,我就是你们的主子,奴才是否忠心我尚且不知,若是半途逃遁,教我何处寻人?”
两挖窟子噎住,家小脖颈还被人紧紧捏着,也不敢再动其它念头。于是闭着眼睛,颤着手接过乌丸,一仰头囫囵吞下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