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以手掩面,指缝间透出的耳尖已然绯红。往日能言善辩的嘴此刻竟支支吾吾:“晤......我只记得当时处境混乱......稀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么就有了。
“是么。”秦溪常霍然起身,衣袖带起一阵寒意。他踱至墙角,靴尖轻踢那个孤零零的木盆,头也不回地问:“他的衣裳,为何会穿在你的身上?”
比起衣物,更令他愠怒的是秦允显刻意的隐瞒。身为长兄,他原该是秦允显最可托付之人,如今却被当作外人般防备。
秦允显偷瞄着盆中那件皱巴巴的墨蓝衣衫,紧绷的肩膀反倒松了下来。他没心没肺地放心一笑,脸上的滚烫也降了下来。
只要不问那些暧昧痕迹,什么都好说。
“此事说来话长。诏狱脱身后误闯禁地,因发生了意外,我与子逢被迫分开,期间又遇着了元霁野。兄长久居天凝裂,或许不知元霁野根底。”
秦溪常强抑胸中燥火,想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答说:“来大平后,子逢已尽数告知。魔头元霁野,秦诸梁帐下獠牙,亦是弑父仇雠。”
秦允显略一颔首。
看来昏迷期间,叶晤已将诸事禀明兄长。只是元霁野强夺三阳珏一节……他暗自思量,那日诏狱之中,叶晤受刑昏迷,未能得见,想必兄长尚不知情。
此事若仅关乎自身,他本不欲多言。但既涉及元霁野,他觉得应当坦言相告。
“在诏狱时,”秦允显开口道,“元霁野曾单独来寻。他并非奉秦诸梁之命,而是欲夺我身上的三阳珏。”
秦溪常显然没料到还有此事发生,倏然侧首:“他怎知三阳珏在你身上?夺去何用?”
“兄长莫非忘了?但凡我受伤,三阳珏必会显效。以元霁野的道行,能感知到三阳珏的存在也不足为奇。至于他为何要三阳珏,目下尚且不清楚。”秦允显见秦溪常眉宇间的忧色,不由抿了抿干燥的唇,宽慰道:“兄长放心,既是我的东西,断不会让他轻易得手。”
秦溪常目光落在他干燥的唇上,显然醒来一口茶还未喝。他默然走到桌前斟了茶,沉声问道:“那此事与这衣裳又有何干系?”
秦允显苦笑一声道:“自然有关。在林中遭遇元霁野时,他为夺三阳珏险些取我性命,幸得那位大平人出手相救。其实我从诏狱出来时,衣裳早已破烂不堪。那人不过是见我狼狈,好心借衣罢了。”
“是好心?还是别有用心?”秦溪常冷笑了一声,祖传的疑心病似乎又犯了。他总觉得那人是处心积虑设局,专候秦允显落难时施以援手,好叫他被利益蒙蔽,连血海深仇都能抛诸脑后。
秦允显闻言怔忡。
面对兄长凛冽怒意,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默然。
秦溪常忽而近前,冰凉的手捧起他的面庞,似是看不透的问:“告诉我,你既知大平图谋,为何还要行此悖逆之事?”
秦允显迎上那双幽深如墨的眸子,说:“私自与大平交易是我的过错。但兄长,黄如骛......她不得不救。”
他岂会不知秦溪常对大平的切齿之恨?更明白此举意味着什么——天兆与大平的血仇,怕是倾尽三江之水也难洗尽。先辈们刻骨铭心的怨憎,若在他们这一代轻描淡写揭过,那些黄土之下的冤骨、冥灯之中永世不得超生的亡魂,只怕日夜不得安宁。
甚至,那些还活着的亲人又做何感想?
那些人一定会骂他们叛国求荣,斥他们做大平鹰犬,甚至不惜要杀了他们。
这些后果,秦允显清楚。
正因为清楚,自应下白藏那刻起,他便从没想过把秦溪常牵扯进来。
反正会破法的是他秦允显,救治皇如骛的也是他秦允显,往后种种“罪孽”与骂名皆由他一人承担,又与他的兄长有何相干?
“不行!”秦溪常断然喝止,眉间怒意未减半分,却已将茶盏强塞入秦允显手中:“你要行何事为兄都不阻拦,唯独此事断不能允。你且想想,若真救了她,必要担上吃里扒外的骂名!你的性子我最清楚,届时定要独揽后果......到时候,你这一生便毁了。”
秦允显扯出一个笑容:“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秦溪常眼底浮起痛色:“令则,你究竟怎么了?从前你最恨黄如骛,恨不能亲手刃之,为天兆万千将士雪恨!如今非但要救她,竟连骂名也甘之如饴,这是为何?”
“救她不光是为了救我们,也是为了救天兆。”秦允显笑容变得苦涩,他握着那杯滚烫走到窗前。
风吹得窗扇吱呀摇曳,秦允显宽袖扬动。他垂着眼眸,茶面泛起波纹,里头倒映着头顶悬着的彩灯,通红一片。
像是被血浸染。
杯中的波纹,一荡的片刻,他已在未央宫的石阶之下。另一个自己正跪着的姿势,怀里躺着苍发的人,紧闭双目,脸上沾满了血。
秦允显紧紧攥着杯身,茶水溅到手上,他却感受不到烫:“父亲一手将我带大,亲授诗书礼乐。我虽是庶出,可有父亲的疼爱,下人也从不敢冷色相待。他的养育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想着有朝一日修成大果,待他老人家登基,以此报答......”
说到此处,秦允显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一般,缓了好一会才道:“......诏狱之中,兄长为救我,不惜以身犯险入宫,拼死将我从泥泞之中拉了出来。在林中,兄长又为护我,被秦雷那等小人逼得下跪,任其百般羞辱。甚至,甚至......险些道行尽毁......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兄长,世人皆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当时你我命悬一线,何谈去完成祖君遗愿?又何谈去雪恨?!”
秦允显杯子被捏碎一角,割破了掌心:“是我天真,还是兄长天真。秦诸梁手握重兵,权倾朝野,我们却只有天禄在手。重组势力非一日之功,其间变数,又有谁能够保证?这些,我相信兄长比我更明白。只是,我们谁也不想违背祖君的意愿,背叛天兆罢了。”
那头沉默良久,哑声说,“总会有别的法子,何必要迈出这一步。”
杯子“砰”地一声搁在窗台,溅出水珠。秦允显侧首,双唇发颤:“不!没有退路了!只要仇人不死,天兆还在秦诸梁手中,我们便立于悬崖峭壁之上!兄长,我知道你不愿意面对,可是现在你不得不承认秦诸梁已登九五,是天兆之主!依照他的手段,无论用何法子,也要削弱各州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