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猛地起身,灯芯一晃,她在墙上那硕大的影子晃得更厉害,娘摇头拉住她,起身去斗柜里摸索,取来一碟咸菜干,一碗冷了的粥,两个韭菜包子,在嘴上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
山月其实不饿了,可娘给了她,她便低头吃干净,再仰脸看,娘却掰着她肩膀,带着她出门,给她指着垒头山的方向,推她后背一把,又摇头。
山月读懂了,娘是要叫她上山去,不要再回来。
山月反手抓住娘的胳膊:“娘,和我上山去吧,就是在破庙里遮风挡雨,也比在这里的好……”
虽然她也不过是个饥一顿饱一顿的活死人,没有寄身之所。
娘挣脱了她的手,又指了指哥哥们的房间,再摸摸山月,比划了半晌,指着心口。
山月恼恨:“哥哥们有什么好的,一个个生得那么壮,爹打你他们也不敢还手。”
娘只抿着嘴,在心口上比划出了四个指头,比划了个天平,又单独比了个一,指指山月,另一手指指哥哥们的屋子,然后摇摇头。
娘是说,四个孩子是一样的,山月只有一个,哥哥们却有三个,娘放心不下。
“三个人就比一个人重要吗?”
娘不说话。
“娘……”山月想说什么话,可似乎是往常该说的都没有说,这会儿要一句话把二十年的话说清,也说不清了,不单是这三比一大的事,更是许许多多的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娘是不会跟她走的,但娘要她走,走,就有一条活路。
就像娘要把她快些嫁出去一样,做娘的爱女儿,总是要她走。
山月又道:“秀姑呢?秀姑不在家。”
娘却捂住她的嘴,摇摇头,好半晌,看山月眼神坚决,慢慢比划起来。
娘比划了一支箭,刺在眼睛里,那支箭的末端……
娘比划着,把那虚空中的簪子戴在了头上,又指指隔壁。
“我害了秀姑……她在哪儿!爹懂什么簪子,是谁和他说的?”山月抱着娘摇晃,娘却不说话,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看向哥哥们的房间。
是三哥,三哥认得秀姑的簪子。
山月踉跄一步:“山大虎在哪儿!秀姑在哪儿!娘,你要逼死我吗?你若不告诉我,我非得死在这儿不可!是我害了秀姑,我偷偷下山来……带走了她的铁簪子。”
她横过斧子卡在自己脖子上,娘手足无措地比划半晌,拽住她的胳膊不肯让她走。
山月已经知道了。
滚雷连着一道道,天上仿佛饲喂了贪婪的巨兽,一道接着一道地往地上砸下它的怒吼。
赵寡妇家里,秀姑端坐在男人们中间,藏起袖中的木刺。
娘已经哭得晕了过去,被人抬着在另一间屋子里的炕上昏着。
娘承受不了这个结果……祭头,如今是山伯伯了,他说,是秀姑帮山月在孙老爷手里逃了,所以村里有这样的事。
因着下雨,烧不完的尸体还堆在院子里散出腐臭的气味。
秀姑却一言不发。
面前横着一只带血的箭,箭头是她的簪子。
那簪子在山月上山后还戴在秀姑头上呢!这可是有证据的。
作证的那人低着头,不敢看秀姑的眼睛,只小声央求说:“秀姑,你快老实交代吧,爹只要你承认错误,不会把你怎样的,都是一家人……”
山大虎说:“你滚开,什么一家人,她把箭射进我眼睛里的时候可没想过是一家人。”
审讯已经持续了半夜了。
旁人也替秀姑说话的,秀姑文弱,没有力气,怎么可能拉得动弓,而且秀姑家里哪里来的弓……那时候离得远,祭头或许是看错了。
也说,秀姑一直在村里,大家都是看得见的。
但就是解释不清那簪子是怎么回事。而秀姑,一言不发,跪坐在湿透的草团上,垂着眼皮,仿佛这些事都和她没关系。
她只在听到自己的罪名时仰脸看了看一向温和的山伯伯。
他最清楚自己是不是被冤枉的。
她低下头,她什么也不会说,她宁可当场死在这里……反正,本来要死的人也是她。
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山月活着。
山月本该活着,自己本该去死,这才对。
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