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冷笑一声,却不理太后的言辞,也不松开她,继而伸手牵起她的腕:“你不舒服怎不说?”
那语气之软,倒仿佛凤仪殿中唯有他们二人,旁人不过尘灰。
君笙微微一愣,眼尾一挑,察觉到太后视线一沉,袖中指腹悄悄一转,便垂眸退了一步,站直了身体,抽出手,姿态婉转温顺:
“臣女无碍,是自己夜里睡得不安稳,醒得早了些。”
太后顺着她的台阶说道:“
君笙再一次向太后行了礼,便在宫人引领下走出凤仪殿。
冬日的晨风夹着雪意扑面而来,吹得她衣袂微颤。她一言不发地走在回紫宸殿的回廊上,廊下灯火早已熄尽,残留着昨夜的焚香味。
身后脚步声极轻,却始终紧随。是容昭。
少年帝王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少女身后,未发一言,亦未催促,就那么一步步跟着她,像是怕一出声,她便会从他眼前消失。
直到两人步入紫宸殿,殿门阖上,隔绝了宫墙之外的一切动静。
殿内一片沉默。君笙回身,看着他。
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未解的朝服,发冠微乱,神情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怒意与紧张,就如她记忆里那个披雪而来的少年,站在宫墙之下,不顾一切地唤她的名字。
君笙默默的煮茶,就如日常两人那样,把茶水献在桌子上。
容昭喉结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君笙轻声打断。
“陛下,”她唤他,语气却比往日多了一分冷静清澈,“臣女听闻礼部已为您遴选皇后之人,皆是才德兼备之选。”
他面色一僵,眉目间冷意霎时凝结,“朕说过,朕的皇后,只能是你。”
君笙缓缓垂眸,轻轻摇头:“陛下,容昭哥哥,皇后是母仪天下,是要承继大统、镇稳朝纲的人。臣女既为公主,受国恩封土,本就该尽自己本分。”
她顿了一下,眼尾泛起一丝似真似假的温柔,“更何况,礼部所拟几位候选,命格不凡,若能与您结亲,必为帝星添光。”
容昭死死盯着她,那张清俊少年脸上阴翳翻滚,眼中竟带了点被背叛的失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不愿嫁我?”
“臣女不敢。”她语气平静如水,却像把无声利刃,将少年帝王心口那点热血生生割裂。
紫宸殿内炉火渐旺,香气缥缈,仿若误入春梦之境。
君笙立在光影交错之中,仿佛与那金砖玉壁格格不入。她眸色淡淡,却定定看着眼前少年帝王。
容昭却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声线隐忍却压着火:“你知不知道,朕为了你……冒了多大的险?”
“你死那日,朝堂上多少人弹劾,多少人唾骂,朕全挡了下来。如今你睁开眼第一件事,不是安我心,而是劝我娶别人?”
“你口口声声叫朕‘容昭哥哥’,可你半分也不念旧情。”
他声音一顿,眸色骤沉,忽地低声问道:“是太后的意思吗?是她逼你说这些话的?”
君笙抬眸望他,眼中一丝诧异转瞬即逝,旋即摇头:“不是旁人,是我自己。”
容昭盯着她,声音愈发低哑:“那你——你喜不喜欢我?”
那一刻,殿内静得仿佛连香灰落地都清晰可闻。
君笙梗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得知的齐绯的记忆里面,只有对眼前人的惧怕和敬畏,可是——
她的答案,容昭明白了。
“……为什么。”
他眼底的神色一寸寸崩塌,那种被剥夺的错愕与茫然,如同被利刃割开了执念最深处的柔软,“绯绯……”
君笙眸色轻颤,却没有开口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低头,手中那只玉白的茶盏静静放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
君笙抬眸看他,忽然眸色一凝。
他眼中有怒,有怨,有藏不住的渴望与哀求,像在死水中挣扎的星火,偏执又真切。她却在这一刻,感知到了更深层的涌动——
紫微星剧烈颤动,魂海之上命格线骤然扭曲,原本沉稳的光束开始崩解、裂散,像是一座濒临坍塌的神殿,在暗夜中无声倾覆。
她原以为自己是那异象的引火线,殊不知——
齐绯原本就是。
紫微星震动的源头,从来不是外力扰动,而是——这颗星自身的混乱与崩塌。
君笙呼吸微滞。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少年帝王,他的疯癫,他的执念,他的无常、冷血与柔情,全都不是意外的偏斜,而是命中注定的轨迹。
他本就是一座行走于边缘的孤城,偏执、荒芜,却又承载着万民的希望与命数。
而她所见之“未来”,根本不是因果,而是……劫数的最初。
她心口微微一紧,指尖发凉,却仍强自按下魂海翻涌,声音温婉如旧:
“陛下,您乃真龙天子,臣女……不配。”
她本想后退半步,谁知少年却猛地伸手,将她从榻前揪起,力道急切得几近粗暴。
“你只说,”他逼她抬头,眼中几欲泛红,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你——爱不爱朕。”
四目相对,殿中寂静无声,连那风铃声都仿佛被时间拽住了尾音。
君笙望着他,望着他因为执念而近乎疯癫的眼神,眸光微微动了动。
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盔甲,低声吐出一个字:
“……爱。”
神爱世人,这句话原本,也没错。
“臣女爱陛下,是兄妹之爱,并无其他。”
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道天雷劈入夜海。
她的声音落下的瞬间,命格线停止了扭曲,星海忽然一静。
紫微星于遥遥天穹之上倏然安定,那颗乱动已久的星辰似被某种不言而喻的情感所抚平,重新回归轨道,恢复璀璨神光。
君笙一瞬间怔住。
她错愕地看向容昭,似乎还没来得及从命格的异象中抽离。
下一刻,少年便将她紧紧抱进怀中,力道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的心跳急促如战鼓,声音却近乎温柔地哽住了:
“……绯绯。”
那一刻,他像是从一场漫长噩梦中终于回到了人世。而她,却忽然心生出一丝微妙的不安。
若神说“爱”便能救一个人的命数,那神,也终究只是人间最沉重的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