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他一身玄色朝服未褪,衣襟被风扬起,袖摆隐隐溅了些未干的朱泥,整个人站在那儿,像一把绷紧了的弓。朝光未退的金线盘龙褶纹,在他冷白的手背上折出锐利的影。
他的眉眼本就锋利,冷而华贵,此时却仿佛被风雨压了整日,眼尾微红,像是刚压下一场怒火还未来得及散。他的眼里盛着一整场未泄的风暴,乌云压城,乖戾透骨。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盯了一炷香的时间。
——她又瞒着他了。
齐绯身边全是他的人,一举一动皆不出他的掌控。下午的动静不算大,但她吩咐宫人取藏书阁的旧水利图册,又亲自翻阅那几本记满西南地形与水道变迁的志书,甚至连太医院药阁都传话,说她点了几味极为罕见的南方湿地药材。
……这些事加在一起,像一根根针,捅在他心口上。
她在谋划离宫。
她什么都没说,可她却想走。
容昭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得近乎沙哑:
“朕不允许你出宫。”
他向前一步,整个人压得极近,带着浓烈的敌意和控制欲,像是一个人要在情绪边缘将心魔生生吞回去。
“绯绯,你在胡闹什么!”
“你从六岁起就没离开过皇城,你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你的一举一动,有多少人在盯着?多少人想借你、借‘淮南公主’做文章?”
“你要出宫,是不是嫌朝堂还不够乱?”
君笙静静合上手中的书,眸色清淡。
她从堆成山的书卷里抽出一卷图册,摊开在几案上。
“我没有胡闹。”
她话音柔和,但那份从容却让容昭生出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
“我看了近五十年的水利图,”她继续道,“西南年年水患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为调度紊乱。旱季放水,雨季拦水,堵了数十年,终究年年崩塌。”
她指尖落在几处节点,声音稳稳地:“若借今年之势疏浚旧道,引入引水坝,调节高低水位差,就能从根本上缓解灾情。”
容昭盯着她,神情晦暗。
他当然知道她受的是最顶尖的教育,从小到大,书不离身,习字、算术、水利、天文、兵法,她都学。
可从前的齐绯,太温顺了。太听话,太没脾气,连读什么、学什么,都是他或太后安排的,她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接受。
如今的她,竟开始做决断了。
她不是在请示,是在告诉他她的决定。
容昭胸腔像是被堵了口气,压不下去,咽不出来。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心里像有一只猛兽在啃咬。
君笙却只是垂眼看图,那眼神淡得仿佛无波之水,却反而叫他心尖发凉。
“西南的水,我想亲自去看。”她语声不高,却一字一顿,像刀锋划破风口,打进他骨缝里,“我要找的药,也只生在那一带。”
那一刻,容昭眼底的风暴几乎要倾巢而出。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被人硬生生扯断了最后一根缰绳。他一步步靠近,手指几次举起又收回,像是极力克制着将她扣在怀里、不许她再说一个字的冲动。
他的脸色白得发青,唇线绷得死紧,眼神冷得发红,透着一种近乎疯癫的执拗。
“齐绯。”他声音低得发哑,仿佛下一瞬就要疯掉,“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能和朕讲条件了?”
“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不敢——不敢锁住你、不让你出这个门?”
她离死不到一月,他怕、他恨,他日日夜夜都在等她哪一天醒来,然后怕哪一刻她又不告而别。
而如今她,竟然就要走?
容昭眼底的光快炸开了,他的情绪已在崩溃边缘,狂风暴雨尚未来,却已经席卷殿中每一寸空气。
君笙忽地抬起头来。
她静静看着他,神情冷静得像是在看一场暴雨之外的风景,目光澄澈,像是早已预料这一刻。
“我知道你不允许我出去。”
她语气依旧温缓,像雪落在刀尖上,不惊不乱。
“所以,我让你陪我。”
容昭怔住了。
像是有人拿钝器,在他即将失控的胸腔重重砸了一记,硬生生把那一身乖戾的怒火打散。
“你不是说怕我遇险么?”
“那你就跟我一起。”
“你不是怕我被人盯着么?”
“那你就替我看着。”
“你不是最怕我……再也不回来?”
她看着他,唇角含笑却目光冷静:“那你就把我,带出去,再带回来。”
他身形轻轻一晃,像是胸腔里最后一道弦被她这一句活生生扯断了,找不到借口再驳她,甚至连怒火也找不到落点。
怒从何来?怕她死、怕她骗他、怕她走。
可她不但没有挣脱他,反而把他带进来,让他跟着一起走,一起看她要走的那条路。
她不是背叛他,她是在……邀请他。
容昭站在那一地铺开的图纸和药经之间,眉头死死拧着,像是在与自己搏斗。
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像是要攥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握住。
他喉结微动,眼底原本浓重得快滴下水来的阴翳,像潮水一样,一点点地往后退。他嗓音低哑,带着一丝近乎孩子气的赌气意味:
“朕……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长安城的。”
君笙闻言却只轻轻一笑。
她靠在桌案边,赤裸的足尖轻晃两下,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一角,带起一抹毫无攻击性的慵懒与柔和。
她偏头看他,语气软得像三月初春的风。
“我的皇上,”她故作苦恼地拖长尾音,眼中却带着点笑意,“那怎么办啊?”
“你不让我一个人去,你自己又走不开……你说说,这可怎么办才好嘛?”
尾音带着半分撒娇,半分哄人。
容昭看着她脚尖踩在那张西南水利图上,眉眼轻扬,说出的话却句句逼他从牢笼里走出去。
那一瞬,他竟忽然不记得自己为何刚才那么想发疯了。
——她不是他的俘虏,也不是他的傀儡。
可她愿意带他走,她说了,让他陪她。
他像是被她一根手指点住了心头最疼的那个结,疼得想哭,却也第一次……松了口气。
第二日早朝,天光未明,禁钟尚未彻响,天色灰沉如墨,寒意沉沉地压在朱雀门上。殿前金砖泛冷,御道铺霜,宫人屏息而立。
容昭今日来的比往常更早。
他一袭玄底织金朝服,身形高挺,天光映在他乌发之上,如雪色泛青的刀锋。他站在御阶之上,手执玉笏,静得近乎冷漠,目光所及,如刀划霜雪。
他还很年轻,却早已将“天子”的威仪穿在骨血里。
待群臣列位,钟声响起,他开口的声音并不高,却穿金裂玉:“西南水患连年未平,朕意欲亲往巡视。”
此言一出,金銮殿中顿时鸦雀无声,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所有空气。
半息后,一道身影缓缓出列。
贺丞相,发白冠青,声如洪钟:“陛下万万不可!自开国以来,未有君王亲临灾地者——此乃地方官吏本职,陛下乃国之根本,岂可轻动?”
他拱手俯首,身姿沉稳,一身忠臣模样,却说尽了推诿之辞。
刑部尚书紧跟着出班,沉声道:“陛下三思!西南疫疠未清,匪患仍扰,若圣驾轻临,万一有失,恐招奸人之心、动摇根基。”
又有礼部尚书道:“且北疆屯兵未退,朝廷筹军之策尚未决,陛下当以北防为重,何必为一隅之患轻启圣驾?”
众声如潮,或劝或阻,声声“为国为君”,字字剜心刻骨。实则各怀鬼胎,有的惧陛下掌实权,有的借机推诿卸责。
工部尚书则装作忠臣,躬身叩首:“微臣斗胆进言,若为西南赈灾,陛下可设钦差专使,择贤辅佐,以策万全。”
他话说得柔,实则句句附和,字里行间透着“陛下无能、理当退避”的意味。那副假慈悲的模样,仿佛早就等着这场戏上演。
容昭始终站在高阶之上,未曾动一分。
他垂着眼,薄唇紧抿,面无表情,整个人冷得像雕塑。他的手收在袖中,指节缓缓蜷紧,青筋暴起,却未言一语。
他静默得太久,久到满朝文武都不由自主低头,仿佛被他那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人悄悄抬头,看见那少年天子眉目阴冷如夜色,眼中光却似月下刀光,锋芒逼人。
没人敢再多言。
直到退朝,他始终一句未回。只是转身离去时,朝靴踏在玉石之上,响声沉重如鼓,仿佛天威压顶。
袖中手掌早已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仍旧松不得半分。
—
退朝后,尚书房内。
江源几乎是踹门而入的。
他是容昭少年时的伴读,曾随军两年,后来入翰林、出入六部,官至中书舍人。虽是文臣,却性子直,急火火得像个带刀的武将,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嘴也毒得很。
“皇上!”他一进门就几乎要炸,“太后那边本来就想着架空你,你这回可好,亲自把柄送过去了!她现在估计在后宫放爆竹庆贺!”
他披风半挂,发鬓凌乱,朝服歪了半寸也顾不得理,一边说一边气得转圈:“她要是再多请两个太傅出来‘劝进’,你这皇帝干脆让给她得了!”
容昭站在窗前,未语。
屋中香炉正燃,白烟袅袅,一如他此刻的面色——苍白中透着薄凉,仿佛尚未从金銮殿那一战中退下神来。
他仍穿着朝服,只松了衣襟,袖中玉佩轻撞,声音细微。
江源还在骂:“还有淮南公主!你是君,她就是个公主,一个往火坑跳,一个给你递柴火,是不是都疯了?!她还敢开口应和你巡视?她这是——”
容昭终于回头了。
“江源。”
声音极轻,像是春水落入深井,无波,却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