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看不懂,很迷惑地看那堆零件,那些零件常年在它体内,很干净。
“局里有吸尘器,可以吸……”他释放出善意。
钱来摇摇头。
“有档位,可以开低档速,不会吸烂。”他保证。
钱来持续摇头,这些零件,是许多一个一个亲手放进它体内的,把它们组成了现在的它。它不喜欢别的东西或者人碰。
毛巾是最大的让步。
霍尔元件夹了一粒沙,是上次下雨漏进去的。张嘴吹掉,伸出舌头舔了舔,人工唾液将沾了沙的地方舔得铮亮亮,像舔到了许多放零件的手。它欢喜地笑起来,像给爱人擦脸,轻轻地抹。
人类看痴了,呆呆的,嘴里缠绕的问题凝固了,只傻傻看着它。太像人了,简直像里面藏了一个人,一个人顶着一张金属皮充当着救世英雄。
“许多……”它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很慢很轻很柔地念了好几遍,才告诉他,“去吧,密码是他的声音,四个字,‘我喜欢你’。”
男人还傻着,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只觉得这个密码太傻逼。完全不像密码,更像借着传递缠绵悱恻的爱。
“会有人设置这种密码?”他的目光充满可疑。
钱来继续拆,拆掉胸腔,拟人心脏在桌面跳动,拆掉脖颈,长长一条喉管垂在桌缘发出声音:“他会。”
拆掉后的声音有些闷,雾蒙蒙的,像抱着人在耳边吐气,让人起了一身的疙瘩。
他还想说什么,不可能这样轻轻松松就听了它的话。
然而不等他张口,那根喉管又说:“机器人兵团已经打到主城了。”
对,已经打到主城了,甚至混进了主城——这是他们才知道的秘事,从未透露过。
但它就是知道。
没有多一句话,他起身就走。
这时,门外匆匆过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叠报告,还有一个透明密封袋装着的金属皮。
两人在窗边隐秘地耳语,手里慌张翻动纸张。
拆下来的眼珠在桌上转了转,钱来看见了小块金属皮,它动了动睫毛,颤着。
两分钟,那个人类又走回来,一把关上门,面色严峻又复杂地盯着满桌的零件与器官。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谁做的?”刚才,他拿到一份报告,许多公司传过来的,金属片,完全无法溶解的金属,能销毁一切的熔炉也不行。
那张金属片,他看着就像这个机器人身上的金属皮,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那种直觉。
视线在审讯桌的另一端看见它拆下来的腿,小腿、大腿、膝盖骨、脚踝,肩胛骨、胸腹的金属皮……有两种金属皮,很鲜明的两种,一种看起来亮锃锃,很新,很亮,光看都知道是花了大价钱的好皮,可和旁边有着岁月感的哑光皮比起来,很莫名的显廉价。
那哑光皮,有岁月的痕迹,尽管上面没有划痕,却叫人知道用过很多年很多年,在灯下泛着漂亮的光泽,像高峰雪下掩埋的珍珠见了天光,漂亮得眩眼,隔着山与水,都能感受到触感极称手。
“啪!”一巴掌拍在了他手上。他惊回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向那金属皮摸了过去。
桌上的眼珠泛起危险的光,语气冰冷地警告:“别碰。”
不敢碰,被打得手腕都快断了。他捂住手腕,又痛又讪地说:“你有熔炉烧不化的身体,怎么确保能销毁世界上100%机器人?”
“自毁是自我体内销毁。”它的视线一一注视过桌上的零件,有些舍不得,同时充满痛苦,“这些,会碎成渣。再好的身躯,也只是它们的容器。它们死了,我也死了。”
它又笑起来。
死了也还是完整的,许多给它的全部,它都会留下来。
“你不怕吗?”那人皱起眉,打量它,它只剩下一双手了,浮在空中,正在拆金属头颅,“……死。”
那颗头颅摇摇晃晃的,放在桌上,被剖开,里面有很多区域,沟壑纵横。
它捏住记忆碎块,晃了晃。记忆碎块乱撞,无数记忆在脑海跑马一样晃过,像晃了镜头,模糊、晕眩,记忆里的一切让它着迷。
它痴迷地晃,每晃一次就相当于又过了一次和他在一起的生活,让它沉迷。
无限循环,乐此不疲。
醉在记忆里,它是欢乐的,死什么的,从来不怕。它死,也是和“他”死在一起,在他们的记忆里、在生活里死。它死,是握住“他”死的,握住他们的记忆,握住他们的生活,握住许多的爱。这一切,只会让它感到欢喜。
它不怕死,只怕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