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枝立刻蹲身藏好,再不敢动。正巧,有一兵弁从营帐里走出来,打了个哈欠,抓着裤带摇摇晃晃往厕坑走去。
傅声闻便以为那声响是兵弁发出的,放了心,示意快脚徐继续讲。
快脚徐把驻军图交给傅声闻,更为警惕地低声禀告:“此前何信把颍玉城和匀朔关先后献给北羌的鲁图部和扎妲部,而监军高侫奚却在上表京中的军报里说,两座城池皆是被北羌掠夺而去,另外还夸大此地战况,同朝廷索要兵马粮草,恳请官家再送一位公主去北羌和亲以息战事……”
这些话钻入傅声闻耳中如针扎般痛,恨不能马上将何高之流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他隐忍不发,暗自揣度:若是沈寒枝知晓此事,恐怕要将其挫骨扬灰才解恨!
只可惜,沈寒枝此刻还在卯足了劲儿地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鲁图部乃北羌诸部中最好战一支,鲁图罕王穷兵黩武,不断领军侵犯吾朝北境,且其麾下骑兵骁勇善战、来势凶猛,何信不敢与之正面交锋,选择割让颍玉城亦算是意料之中。可匀朔关又是怎么回事?那地方是与扎妲部相近,但我未曾听说扎妲罕王对吾朝发起攻势。”
“此事便与北羌内斗有关了。鲁图部和扎妲部为争夺土地,积怨频生,两方罕王更是互相厌恨。听说先前在北羌大单王独女的生辰宴上,两位罕王一言不合险些大打出手,北羌各部无不知晓。事后,鲁图罕王借攻城之机找回了颜面,扎妲罕王自然不甘,便派使节前来索要一城,威胁说如若何信不给则出兵强取。如此,便失了匀朔关。”
“两个罕王的面子之争,竟以牺牲吾朝百姓为代价?蛮鲁强盗!”傅声闻切齿怒道,展开驻军图速览一番,指着其中一处说,“此地便是情人坡吧?”
“回殿下,正是。”
傅声闻迅速筹谋,不至片刻便有了计策,同快脚徐道:“你去颍玉城扮作扎妲部人制造事端、骚扰百姓,再以吾朝受扰百姓的身份声讨鲁图部,若能趁机挑拨两部互斗最好,不能的话便先确保鲁图部将矛头对准蕈州大军。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后日亥时末务必引几个鲁图兵到情人坡,到时我自有安排。”
“在下明白。”
傅声闻贴身收好驻军图,正要离开,忽又被快脚徐叫了住:“殿下!”
“怎么,还有事?”
快脚徐略显犹豫:“昨日殿下经过的方家村,其实不止方老伯一家,还有几户村民躲在家里,多是鳏寡老者……”
傅声闻眉尾一跳:这是又同情心泛滥了?
“却有一人,在下斗胆请您救救她。”
果然啊……傅声闻目光流眄,隐含些许揶揄之意地问:“哪个她?”
快脚徐如实道:“是一位妇人……”
“哦?”
“殿下别误会!那妇人,不,应当说那女子原是方家村村民方士仲之妻……”
方士仲?那不是方老伯已故之子吗?
“几日前,军营副将郭绅去方家村征兵,见村子里只剩方士仲一个年轻男子,便要强行带人离开。方士仲自称要考取功名,不愿服役,便将妻子孟氏卖给了郭绅,自己假死逃了。孟氏拼死抵抗,还是被绑回了军中,因其貌美而遭受百般折辱,不得已变成了……”
快脚徐眉头紧皱,不忍说完。
傅声闻已猜出结果,冷哼道:“古闻杀妻求将,今见卖妻逃役,当真叫人大开眼界!”他瞥见快脚徐神色不悦,拍了拍他的肩并立下承诺,“我记下了,我会救她的。”
“多谢殿下!那,在下先行告退。”
“嗯。”
虽答应了,傅声闻心情却有些沉重:救下孟氏,然后呢?她一个人如何生存于世?会不会是从一处苦海落入另一处苦海?她的儿子将来长大,又是否认这样的母亲?愿不愿意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或许正如沈寒枝所说,若孟氏有她那般力气,定不会遭旁人欺辱!
傅声闻吁叹一声,回到小帐,见床上的人还在睡着,稍感宽心,随后径直躺在地褥上,翻了翻身准备安睡。
突然,他意识到不对劲:这褥子怎的厚了一层?!
傅声闻猛地坐起,摸了摸床褥,瞠目望向沈寒枝,眼神里尽是打量:她背身而对,身上只披着一件男衣,而方才盖的被子正压在自己身下……
她醒过!
一想到此,傅声闻不由心慌,脑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但左右无法确定沈寒枝只是出于好心,还是故意露出破绽来暗示自己——她方才不但醒了,还同去了寨墙!
耳边莫名响起刚才那一声“咯吱”怪声。
傅声闻沉思良久,以气声试探道:“沈寒枝?”
帐内静得似连呼吸都听不见。
沈寒枝没有回应。傅声闻想了想,轻手轻脚地抱着被子走到床侧,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嘴里念叨着:“秋后寒凉,边关更是骤冷,仔细些,别病了。”
等了等,仍无回应。傅声闻又审视一眼,终是半信半疑地回去睡了。
沈寒枝睡颜安然,实难令人辨出她确是在假寐。
时值清晨,将士们尚在梦中,如雷般的鼾声此起彼伏,只一小部分在校场举戈操练,正是祝滨统管的兵弁。
祝滨把练兵之事交给两名伍长,自己回到小帐,同沈傅二人说:“我问过了,大伙儿都觉得与其这般苟活,不如痛痛快快大干一场!”他难言激动,大手一挥,说话豪气万丈,“傅兄弟,沈姑娘,我等愿听你们安排,你们说怎么干便怎么干!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傅声闻与之击掌为盟,道:“我得了密信,有一伙鲁图兵欲在后日夜袭蕈州村落,届时会经过情人坡。还请祝兄叫上几个弟兄,咱们同去歼之!让那鲁图贼子知道我蕈州大军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好!全听傅兄的!”
沈寒枝看着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出声,待祝滨离开小帐,她才问道:“何来的密信?”
傅声闻先是沉默,而后一叹:“你果然没有睡着。”
听他这样说,沈寒枝心绪复杂,同样沉吟了一会儿,所说之言大有开解之意:“你过去颠沛流离,还曾在大户人家做工,一定结识了不少人,自是有办法获取密报的……”却不知是替傅声闻开解,还是替她自己。
“沈寒枝。”傅声闻轻声截住她的话,“日后我定会同你解释清楚。”
沈寒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拿出磨刀石开始磨剑。
气氛倏尔沉闷。
傅声闻心口憋闷:“我出去看看……”话音未落便疾步走出小帐。
本打算去校场看祝滨练兵,他却在马厩前停住脚步。只见一伙头兵站在骏马旁边,高举屠刀对准马脖子比比划划,作势便砍。
傅声闻当即喝止:“你做什么!”
伙头兵吓了一跳,看清眼前人后,嫌弃地撇嘴:“你一惊一乍做甚!真是的……你说我做什么?当然是宰马了!”
傅声闻顿惊:“这是战马!”
伙头兵从头到脚扫量傅声闻,咧嘴嗤笑,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战马还不宰嘞!”
傅声闻惊疑不定:“为何?”
“你是新来的吧?怪不得什么都不知道……”伙头兵有些不耐烦,索性一刀砍断了马脖子后才说,“宰杀好马,留下病马,待下次监军来视察,主将便可告请更多的战马和粮草,且说这些马都死在了战场上,反正监军又不会一匹匹去查。等新马来了,留一些、卖一些,钱便有了,整个军营谁不知其中门道呀!”
傅声闻藏抑怒气再问伙头兵:“哦?是吗?那些战马卖给了谁?”
伙头兵忙着拆肉,头也不抬,随口敷衍道:“卖给谁都行,那不是我操心的事儿,我只负责宰杀……”
傅声闻不及听完直奔校场,一见祝滨便问:“军中何时开始宰杀战马的!”
祝滨面露难色:“是我来军营前的事,具体何时兴起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彼时粮草短缺,补给又没能及时送到,有人提出宰杀战马给将士们充饥,此后便一直如此了。”
“当时宰杀战马乃不得已而为之,但如今,你可知他们宰杀战马为了什么?”
“傅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并非咱们管得了的。”祝滨左右看了看,低声耳语,“此事无关旁人,唯与主将脱不开干系。”
傅声闻自然明白。他眉头深蹙,默然不语,强行忍下心中愤懑方才没有迁怒于人。
祝滨却以为他是在担心用马之事,忙保证道:“你放心,我已经让另一个伙头兵给我留了几匹,后天晚上定有马可用。”
“你让他留他便能给你留?”
不用想也知道,祝滨定是给了对方好处。
果不其然,祝滨叹息:“我,我是给了他一点钱……哎,不给钱能怎么办,军中规矩便是如此。傅兄弟,现下乃非常之时,咱们还是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论其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