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正传,四爷,陈府台在何处?”
刘璟唇畔终于露出点笑意,那笑却没漫至眼底。目光冰冷,他答道:
“病了。”
“你们接人接得太‘及时’,要他冒雪纵马。眼下他发着热,服了一帖药才睡下。”
刘璟默默望了一眼外面的西风夜雪:“这么把人弄醒,冒雪回去,怕是白费了小王那一碗汤药。”
姚顺平侧回头,目光与小宦官相触,是要去把人叫醒的意思。
小宦官颔首,正要擅自去叫人,被余棠拦在门前。
“夜深了。”余棠年轻,气势却足,“雍王邸处处是水榭,昨儿才敲过冰。不提灯就走,掉下去怎么办。”
姚顺平眉头微蹙,斟酌迟疑了须臾,在小宦官的锦靴将要迈过门槛时淡淡笑了:
“倒也不急。”
小宦官及时停住了脚步,朝姚顺平略略一躬身,又退到他身侧去站着。
“明儿他醒了,小王打发他回宅去。”
刘璟道。
“多谢四爷了。”姚顺平嘴上说谢,目光里却闪过一点将信将疑,“那咱家叫个大夫来瞧瞧?”
刘璟笑意幽凉:“怎么,王邸伺候的大夫都是你信不过的方术游医?”
姚顺平脸色一僵。随口说的,没料到雍王会这样严辞拒绝,
他只是听说去年雍王似乎是找了两个走方郎中,是为了问闺房秘术,让人家去弄海狗膏。太监们一打听,才知道那东西是壮阳的,几个人笑了好一阵。
果真男人那物用得过了头,多年轻的汉子都要吃药了。
他将这事儿报给皇帝。
皇帝听了,对弟弟的荒唐行径也不置可否,不但没有降旨责备,反而还说:年轻嘛,没什么。由他去。
根据传闻来说,这两年雍王口味日益奇特。
陈承雅这种清汤寡水的小相公,不像是雍王的口味。
姚顺平垂下眼睛,起身一揖:
“那全仰仗四爷您多多关照啦。”
刘璟漫不经心,眼睛也不抬,淡淡回应:“嗯。”
临行时,姚顺平又补充:“上个月有人去周藩汴梁城看了二爷。”
刘璟闻言这才缓缓抬目,正眼瞧他:“二哥还好吗?”
藩王之间,不准互通书信,最多只能托人带个口信,也只能是宫里的人,一举一动都是要上奏天听的。
姚顺平:“二爷叮嘱您多多保重身体。”
看来关于自己的那些荒唐传闻已经跟着风雪一起散布到了汴梁。这正中刘璟下怀。如此一来,大哥对他的疑心也会渐渐消散去。
刘璟一笑:“多谢二哥,小王自有分寸。”
姚顺平目光略带探究,微微地窥了他一眼。
一个已经用上了海狗膏人,有什么分寸?
姚顺平脸上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咱家先告退了。”
刘璟给旁边站着的余棠递去眼风:
“送客。”
*
刘璟正要着人再去煎药,给陈敛压一压病气,却未料到,等他推开卧房的门时那人根本没有睡去,是醒着的。
内寝长信灯烛焰细高,刘璟的目光越过这残烛冷焰,也越过麒麟炉中冒出的苏合香——今夜事后他没用金檀,而是满心清爽地点燃了他自己一贯爱用的味道。
金中透蓝的火苗与烟瘴缭绕的玄纱幔后,一个清素的人影,正坐在床上。
那人只穿着单衣,乌发静静垂落于肩膀,沉默地望向窗外夜雪。一言不发,对他推门的动静亦浑然不觉。
有些异常。
刘璟走近,不知他是癔症还是正在梦游中。只见那人目光空洞幽远,落在虚无处。眼下竟淌着两道尚未干涸的水痕。
刘璟微怔,旋即推测着,大抵是姚顺平深夜入邸的动静太大,而他刚才关门时有些着急,扰醒了他。刘璟抬臂撩开烟沙雾霭般的数重幔帐,端详对方。
这动静使陈敛蓦地回神。没注意到他已经回来,再抹去泪痕已显得欲盖弥彰,于是陈敛仅是将脸偏去墙一侧。
“……他的人来了。”
陈敛甚至没有用问句。他语调中透出一种刻意压制着的惶然,末音的确是在抖,和着窗外呜呜的北风,刘璟听出一种奇异的哀凄。但对方的脸色依然有着竭力压制地平静。
他明白,这些年陈敛于皇帝面前并不敢随意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那已经成为了一种近乎残忍的习惯。
刘璟也看到昏烛下那人冷玉似的一张脸上有两道湿润泪痕,宛如屋外莲塘上冰壳的裂隙,涌出寒凉的池水来,这一刻刘璟胸中的酸楚也似这池水一般,都齐齐浮涌了上来。他的心仿佛也要跟着一起碎了。其实刘璟并非第一次看到他垂泪。
他们各有所思,一起沉默了须臾。
“对。”刘璟两手抱臂。
“但我不要。”刘璟道。他语气何等决绝,目光勾勒对方的棱角时却又那么温和。
陈敛仿佛还在一个黑沉沉的噩梦中没有醒来。他微微地侧回头,目光惘惘的,一时间好像没听清刘璟这句忤逆圣命的话语的内容。
“你还记得吗。十年前,望枫亭。”
“那个人是我。”
刘璟的嗓音迂回缭绕在床帏当中,如江上冷雾,廊前寒霜。
“他诸事忙碌,久不见你。几番相邀,都失约了。”
“天禄阁,拒绝了你之后夺门而出,也是我。”
刘璟凝望着他。好花不与殢香人,刘璟也曾为此遗憾。只是遗憾,刘璟最初并无僭越掠夺之心,可后来,无数辗转过后刘璟也惊于自己为此有了实质的举动。
风雪又呼号而过。
陈敛一点点抬起眼睫,目光不可置信地回望,似乎在分辨自己是否听错。
刘璟与他目光对触,两瞳幽荧,映出烛焰的淡淡金影。
“后来有一回,大哥问你是不是最开始就为了杨阁老才蓄意接近他。”
“你们在无人的暖阁争执,你第一次出言顶撞他,拂袖离开。还记得吗。”
“我猜你一定会去望枫亭看月。因为余棠告诉我,你还没留宿过东宫的时候,你们常常在那里泛舟。果不其然,你在那里临水孤坐。”
刘璟目光迷离,忽然笑了,那笑乍一看很释然,但着实隐藏着些暗窃窃的病态。
陈敛觉得心中惊悚——他记忆中东一片西一片的怪异感正如屋外这场夜雪,瞬间纷纷扬扬扑面而来。那个隐约的真相几乎让他在风雪中窒息。
“我冒死偷了他的龙衮。”
“只为哄你展颜。”
屋外风雪大作,将檐角悬着的纱灯都扑灭了,几团黯淡的橘光也随之湮灭。
陈敛一言不发,只两唇微微颤,攥住绣褥的手于不知不觉间收紧,他深陷在刘璟给他带来的一迭震惊当中。
帷间一片死寂。
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陈敛眼前也缓缓地浮出许多年前的旧事。
与那个夜色中的旧影。
刘钰并非一个轻易低头折腰的人,尊严与傲骨或许高过陈敛所识的每一个人。的确,当时陈敛为他能主动来寻他感到很意外。
争执过后,那一日前来寻他的“琼郎”温和而寡言。
他以为是他窥见了刘钰不为人知的一面。每每,他也会拿那一日或者说偶尔几回夜色中刘钰所展露的温柔来劝说自己。
对方肯卸下傲慢,低眉前来,恰也说明了在他心中他到底是不同的。
“你爱的人或许不是大哥,是我。”
刘璟一道声音犹如撕扯开了所有朦胧的遮蔽,逼视那一颗赤裸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