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差不多得到解决,欧阳靖才终于放松下来。他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想喝口水,不料手指一痛没能拿稳,茶杯落地摔成了碎片。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被自己弄伤了这件事……
江月吓了一跳,忙去捉他的手:“没事吧?!对了,你的手刚受了伤,怎么还没包扎一下?”
“我用仙法处理过了,没事没事。”他瞅了一眼指根附近整整齐齐五个血口子,笑得有些心虚。
江月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师弟,让我进去看看,就一眼!”“五师兄,小少爷和十六师弟在说话呢,再等等吧。”“可是四师兄他——”“放心,蜀山的道长看过了,四师兄没什么事。”“怎么可能没什么事啊!九师弟,你都不知道师父那边正打算等四师兄醒了之后,让他——”
“怎么回事?”江月问道。欧阳靖直接把门推开,一阵冷风夹杂着微凉夜色卷入屋内。门外站着步华和商现,二人皆是一副火烧眉毛的焦急模样。
见欧阳靖出来了,步华急忙道:“小少爷你可算出来了,四师兄怎么样了?”
“他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五哥,你刚才说我爹要把他怎么?”
“二师兄他突然跟师父说,大师兄在擂台上曾与四师兄打赌——”
“五师弟!”商现急忙打断他,“这里人多眼杂,进屋再说。”
如此,一屋子人围坐在昏迷的姜承身边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
“……唔……好吵……”
一声细微的呻/吟响起,姜承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只听得耳畔阵阵嘈杂,好像无数张嘴在同时讲话。他又轻轻喊了一声,奈何大家讨论得太激烈根本没人理他,姜承只好默默盖好小被子闭目养神,顺便努力理解一下这群人在说什么。
“二师兄突然透露出,大师兄挑战四师兄另有隐情!我偷听徐世徐杰私底下讨论,好像还跟二小姐有关!师父虽然一开始打算过几日再处理四师兄的事,但让他这么一说,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师父扬言说要等四师兄醒来亲自审问擂台之上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步华涨红了脸一口气说完,吐出一大口浊气,可见这番话把他憋得够呛。
商现面如土色,“小少爷,此事非同小可,依我所见根本就是大师兄和二师兄等人合起伙来陷害四师弟,奈何四师弟今天确实下手过重,落人口实了,不好处理啊。”
“萧长风那家伙就是个见色起意的混蛋!”凉期把桌子捶得震天响,“他肯定又是吃了姜兄弟的飞醋了,一个大男人心眼比针尖还小。我记得封师弟不也对二小姐有意思吗,怎么不去搞他?专欺负老实人呗!”
谢茗都没心思去管凉期的言行粗鲁了,此刻他思绪乱如麻。“事情牵扯到二小姐……万一四师兄被人扣上‘色令智昏’的帽子,我都能想象到日后类似‘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流言蜚语都能把他淹死!何况以四师兄的出身,若是被人诬蔑成觊觎二小姐,遭受的诋毁更是只多不少啊……”
江月尝试冷静分析:“各位,听我一言。我之前去大师兄房内待了一会,徐世徐杰等人早已在给师父明里暗里吹耳边风了,我们已经晚了一步。何况今日虽说是大师兄偷袭在先,但四师兄下手确实过重,难辞其咎。若是二师兄等人抓住这一点不放,要求师父严惩四师兄,情况必然会更糟糕。”
凉期心急如焚地打断了他:“那怎么办?干等着姜兄弟的责罚安排下来,我们什么也不做?”
“抱歉,七师兄。我们并非什么也不做,恐怕这次是什么也做不到了。”江月叹了口气,失魂落魄的神色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们力所能及的,也只有在师父面前力挺四师兄,抓住大师兄偷袭在先、四师兄下意识防卫过当这一点,并指望师父能公正处理、网开一面吧。其次就是二小姐的事,现在四师兄和大师兄都昏迷着,我们也问不出来个什么,不如等他转醒再说,说不定其中就藏着为四师兄正名洗冤的关键!”
欧阳靖点点头表示赞同,“今天这件事双方都有错,但最重要的是决不能让对方占据舆论制高点。据我所知,真正有心针对承哥哥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还是跟着主流言论走的,谁赢他们帮谁、谁有理他们帮谁!也就是说,不能让那十中之二的人发出十中之八的声音,从而盖过甚至粉饰了真相。我们必须据理力争,哪怕惩罚不可避免,也要将损害降低到最小。”
商现说:“不错,哪怕这是个死局、是个等我们跳进去的陷阱,我们也不能知难而退。但是你,小少爷,我觉得此事你最好不要继续馋和。我听说今天蒋逸要强行带走四师弟时就是你极力将他保下来,但你毕竟是折剑山庄少主,不能为了一个弟子失了身份。为四师弟撑腰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也好,那就拜托各位了!”
“那个……”
一个弱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姜承举起微微颤抖的手,“你们……能听见我说话吗?”
难得安静了一会的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姜承,过了一会——
步华:“他醒了他醒了!十六师弟咱们快问呀!”
江月:“四师兄你可算醒了,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吗?大师兄在擂台上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商现:“四师弟别怕,我们都站在你这一边!”
凉期:“哎哟我去姜兄弟你怎么醒这么早啊,还指望你多晕一会拖延时间呢,要不我给你一拳打晕再睡一会?”
步华:“(急得脑子一抽)对哦,要是四师兄的伤势比大师兄还重,师父是不是就不会追究责任了?”
谢茗:“……我觉得先把你俩打晕很有必要!”
姜承熟练地排出六个点:“……”最终,他只打算回答江月的问题。
听了姜承的回答后,屋内热烈的氛围反倒冷却了下来。
对于姜承的答案众人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去思考要不要将此事作为底牌时,却纷纷犹豫不决起来。
谢茗最是懂得名节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多么重要,欧阳倩还未出嫁,这件事一旦张扬出去,对她的影响不好。
江月想的是,虽说萧长风此举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臆测与嫉妒心,但坏就坏在姜承应下了这一战,哪怕他们想通过这件事把萧长风一起拖下水,也只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
商现想的是,虽然姜承强调了这个赌约他不会接受,但此事一旦宣扬出去,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可不会惯你毛病,更不会管姜承到底接不接受这个赌约——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两败俱伤,还能有什么原因?
步华想的是,蒋逸这个人果真可怕,他便是料到了这种情况——笃定双方都不敢将这场弟子内斗的真相说出去,于是最大的责任自然而然就被过渡到了姜承的肩上。
“……哎。”江月长叹一声,打破了良久的沉默。“既然别无他法,那便迎难而上吧。我们走,哪怕这是死局,也必要争出一线生机!”
折剑山庄的正厅内,除了平时偶尔迎接来客,还从未有过如此人满为患的时候。
欧阳英只交代过姜承一醒就带他来见,却没想到这么多人跟着他一起来了。蒋逸和站在他身边的徐世、徐杰、封子谙等人显然也吓了一跳。江月、凉期等人一进门便围在姜承身边,像一道人墙般把他与其他人隔离开,立场鲜明。
欧阳英心中不可谓不纠结,他本想过几天再处理姜承的事,可是……
“请师父严惩姜承!!”
听了这话江月狠狠皱眉,对方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算准了欧阳英耳根子软的性子、以为只要声音够大便能先发制人。
“姜承,你在擂台上重伤师兄,可知错吗?”
“……弟子知错。”
徐杰上前一步,“你这家伙,大师兄到底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下这样的狠手!”
“师父,今天擂台上的事,江湖各门派都看在眼里,给我们折剑山庄丢尽了脸,不能轻饶了他!”
“我呸!”凉期恶狠狠地说,“今天擂台上的事确实是各门派都看在眼里,那么大师兄在比试结束后偷袭四师兄一事自然也是了?”
蒋逸对此早有准备,他轻轻推了一把身边的封子谙,对方迟疑了一瞬后说道:“虽然大师兄偷袭在先,但姜师兄下手也确实过重,大师兄现在还卧床不起,我想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教训,还请师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好哇,连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种话都搬出来了!江月顿时怒从心头起,他冷哼一声,“哼,封师兄果真巧舌如簧,但这种话应该由我们来说才对吧!你言下之意便是大师兄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那么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袭毫无防备的四师兄,难道就不丢我欧阳家的脸?”
“我——”
蒋逸一个眼神示意封子谙退后,这个人不是你能说得过的。
“十六师弟,双方交手、两败俱伤,这种局面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但既然已经事发,我们就更不能互相指责以推诿责任了,为今之计应是团结一心,共同思索如何挽回不是吗?大师兄固然有错在先,应当受罚。但他现在重伤昏迷,你忍心罚他吗?难道不应该等他痊愈了再说?”
“放你的狗屁,你这人一贯嘴上说的贼好听,心里不知道打些什么见不得光的算盘!别在这装和事老,本大爷可不吃这一套!刚才是谁极力要把姜兄弟软禁起来,难道不是你?现在站在这里说什么团结一心,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正厅内群情激昂,就连平时最没有存在感的的步华都鼓起勇气为姜承说话:“纵然四师兄伤人是真,但他绝非是因为与大师兄有嫌隙才趁机下手的小人!今日本就是大师兄先挑衅,你们这是在血口喷人!”
徐杰冷笑一声,“呵,就算你们这几个姜承的走狗极力为他说话,他也逃不过应有的惩罚!师父,还请严惩姜承!”
“——请师父严惩姜承!!”
又急又气之下就连谢茗也失了礼数,大喊道:“请师父明察,四师兄罪不至此!”说罢就一撩衣摆,跪在了欧阳英面前!
只听得几声“扑通”紧随其后,凉期、步华等人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请师父明察,四师兄罪不至此!!”
姜承愣住了,欧阳靖也懵了。他捂住嘴,为之动容,虽然他本就是打算用这十年培养一批在这种时候能够替代自己站在他身边的人,没想到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即便结果不会因为多了几个人站在姜承身边而得到逆转,但……应该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欧阳倩还想再劝劝欧阳英,转头一看却忽然发觉欧阳靖的表情不对劲,有些过于沉着了。她原本还担心这个素爱意气用事的弟弟乍一遇到这种事会惊慌失措,结果似乎惊慌失措的反倒是自己。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都给我住口!!”
欧阳英急得胡子都起飞了。今日之事本就复杂,他身为武林盟主既要给全江湖一个交代,又身为欧阳门主要给这些弟子一个交代,既要压住流言蜚语、又要处事公正,更不必说姜承还是他的得意弟子。这两支阵营的人在正厅里吵得不可开交,空气里火药味满满就差动起手来,让他头疼得太阳穴直突突。
经过这分成两派的弟子一辩论,他心里也隐约觉出姜承可能是落入了某人的圈套。但世间哪得双全法?他也只能在心中感慨一句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不好做……
商现作为折剑三弟子,入门算早,对欧阳英的脾气也心知肚明。此刻他已经明白欧阳英心中的左右为难,心知姜承的处罚绝对不可避免了,便主动退而求其次:“师父!四师弟伤人本是无心,大师兄又只是昏迷并无大碍,若真要罚,还请师父从轻处置,莫要寒了无辜之人的心!”
商现给了个台阶,欧阳英也就顺势下了。只是若要从轻处置,只能将罪责平分,于是他问道:“姜承,当时在擂台之上,长风到底与你说了什么?若真有什么隐情,你就如实说出来。”
“……师兄并没有说什么。”
“你——”
江月斜睨了蒋逸一眼,果然对方眼中隐约有得意之色。他无奈的闭上双眼,心知他们所有人已经尽力,纵然不甘也只能认清现实。
偏这时徐世跟了一句:“师父,依照门规,重伤师兄、以下犯上者,当逐出折剑山庄!”
“师父,师兄弟们都不能再容忍他这样任意妄为、不顾同门情谊了!”
凉期冷笑一声:“你们把姜兄弟逼成这样,也好意思说同门情谊?虚伪!”
“你说什么?!”那名弟子心高气傲,听不得别人辱骂自己,一怒之下就要跟凉期动起手来!
“怎么,说不过本大爷就要动手?来啊!我早就想暴揍你们这群小人来解解气了!”
“七师兄!”谢茗死死拉住他,“你冷静点,别再添乱了!”
蒋逸掩饰住嘴角笑容,正色道:“师父,考虑到今日之事江湖同道都看在眼里,同门之间对此也意见不一,此事若是轻描淡写过去了,传出去恐怕外界只会说师父包庇四师弟,到时的流言蜚语只会更甚。但若真要定罪,还请师父考虑到四师弟本是无心,从轻处罚。”
欧阳靖知道,萧长风一倒,蒋逸身为二师兄的地位自然就显露出来,他必会营造出一个绝对公正又顾全大局的形象才能得到欧阳英信任。只是不知这一变量,到底会卷起多大的风波啊……
蒋逸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师父,大师兄现在还躺在床上,说不定以后就不能练武了!”
“师父!!”
“……姜承,明天一早,你就离开这里吧。”
“师父……?”
“今日之事,是长风偷袭在先,所以不能全怪你。但你伤了同门却是事实……折剑山庄,不能再留你。”
“师父!弟子错了,愿受任何惩罚!”姜承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但求师父别——”
“师父三思!!”步华这个文静少年发出了他有史以来音量最大、最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求师父网开一面,四师兄他罪不至此!”
谢茗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请师父三思!弟子愿用性命担保,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存心陷害四师兄!”
“都别说了!再有为他求情者,就跟他一起走!”
“…………”
“行了。”欧阳英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都走吧……”
人群渐渐散去了。姜承走在最后,垂着头沉默不语。
欧阳靖默默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起度过了相对安稳的十年,这几乎使得他快忘了,姜承也会有如今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几乎动摇了,要是自己当时能阻止他上擂台…………不,结果都是一样的。纸包不住火,他的魔气如若不在这时显现出来,迟早有一天也会暴露,到那时说不定更难处理。
如今凌音铁笔的亲笔信件已经到手,下一步就是思考如何躲过魔翳的干扰,带他前往蜀山……到那时,龙溟之事、夜叉之事一定都会有办法解决。
欧阳靖拉住他的手,带他走向回房间的方向。姜承走得极慢,几乎是被欧阳靖拖着走。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但仍想再折剑山庄这个对他来说就是家的地方多停留一会,一会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