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车前道:“去找他吧。”
“大人?”
“你不去的话,他一个人想不明白的。”
“……是。”张莫顿了顿,“大人,最近属下是否话太多了些?”
“怎么会?我和燕大人都盼着你再多说些才好。”张车前不以为意,“行军打仗,也不能总是板着脸,让士兵畏惧你、听从你是一回事,要他们敬爱你、心生归属又是一回事。”
张莫面露苦恼:“可是属下很不习惯。自从生病以来,就很难像从前一样控制住述说的欲望。战场上若不能自控,只怕……”
“怕也无用。你从小也算活泼,长大后慢慢变得持重内敛,即便是想变回原来的样子,也不过是再来一次,有何不可。你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了,难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张莫惭愧不已:“是属下迷怔了。”
张车前摆摆手:“我和燕大人都拿你们当自家孩子看,燕大人没失去记忆前,还常常怀念你少年的时候……罢了。你去吧。”
张莫应道:“是,我……这就去找叔益了。”
待他走后,燕一真才从屋里出来:“你怎么不告诉他,这是中毒太深所致?”
张车前反问道:“我说的可有错?”
燕一真道:“那倒不是,可……”
张车前道:“我养大的孩子,我了解。就算我不告诉他,他未必就猜不到。我这么说是想告诉他,无论什么原因,都不是什么大事,让他无需多虑。”
燕一真却惆怅起来:“他已经解了毒,尚且因为先前中毒太深太久而受到影响,致使性格回溯,我将来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张车前皱眉道:“那又如何?”
燕一真不说话。
张车前用力揉他的脸:“总归我不嫌弃你,你也别想嫌弃我。”
燕一真赶忙道:“我哪敢嫌弃张爷呢!”抱着包袱跑了,“我去书院了,迟些回来!”
张车前喊道:“带——上——神——工——”
风里遥遥传来回音:“知——道——了——”
134、
燕一真以南巡督监的身份发布告示,严府令也暗中督促,大小书院洞主、远近学堂夫子都亲自携自家学生的优秀文章前来青霜书院晤谈。
梧州读书人不少,作的文章也大都四平八稳,透着安逸之气。固然有词句华美、立意高深者,燕一真阅览下来,只是寥寥少数。
他的兴致不高,便有人不乐意了。
这些人平日里走到哪都是受百姓追捧称赞的,连旻南王也与他们礼尚往来。朝廷派了这么一个少不经事的后生,说要擢拔人才,实在狂妄。瞧燕一真的脸色,似乎今天送来这些文章他还不太看得上,众人面上不显,心里没有一个服气的。
燕一真却不知众人内心诽议,他一门心思想的是张车前告诉他的几件要事:他们要擢拔的人才,一不能纸上谈兵,想当然耳地以一叶臆万林;二不能有所偏颇,重利轻义,民心易失;三不能墨守成规,激愤强硬,不知变通。
原本说好了,这次擢拔的事由张车前来管,可燕一真想,他不过是少了些记忆,官场上要瞻前顾后也就罢了,评判文章这种事难道他还做不成?这十多年的圣贤书岂不都白读了!因此在张车前面前立下了军令状,铆足了劲要把事情办得利落漂亮。
他照着这些标准一篇一篇对下去,最后勉强挑出了二十来篇,准备带回去给张车前也看看。
正事已毕,洞主们对视一眼,客套一番,纷纷提出想见一见督监大人的墨宝。
“我的墨宝?”燕一真受宠若惊,“不敢,我也很想向各位洞主学习一下。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便以各自书院为题,作诗一首,也好激励后来人奋进。如何?”
洞主们欣然应允,有心要大展威风,挫一挫他的锐气。京里来的人又怎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既然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谦恭敬让,合该由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教一教他怎么做人。
人群散开各处去思考腹稿。这时,关系亲疏便显示出来,洞主们,夫子们,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唯有燕一真独自一人,沿着书院的石板窄路缓慢而行。
青霜书院是梧州城最大的书院,卓秀才生前也正是在这家书院考中的。书院十分清幽,屋舍修得很深,往里走,几乎听不到街上的喧闹声,很是自在。燕一真寻到一处四柱彩绘的凉亭,看得有趣,就在此坐下了。
135、
晌午须臾便至,小书僮跑遍了书院,好容易把人都找齐了。东道主请到了丰乐楼的厨子,做了一桌半素半荤的席面,都是学生们自己种的果子与蔬菜,现摘现做,别有一番风味。
虽是文人,不免也温了酒。文人多好清淡,故而准备的都是些梅子青、石榴春、芙蓉醉之类。席间藏钩射覆,又行飞花、析字,先前那疏离冰冷的气氛倒是和缓了许多。
饭后,所有诗作均已由代笔重新誊录完毕,且抹去了诗名。众人煮了茶,点了香,开始鉴读。
一连几首,都是朗朗上口,有的大气壮阔,有的瑰丽华美,各有出彩处。但众人夸奖之余,总是觉得还欠缺新意。
终于读到一首无题诗,头一句便是“昨日春正茂,今著鬓双华。”一位年迈的洞主心有所感,抚摸着自己已花白的须发道:“人生苦短,然心无涯、志无穷,方是我读书人的本色。”
众人都应和,“四方洞主所言极是。”燕一真也笑眯眯地点头。
再往下看,又是一句:“高阁半新裁,满院旧书香。”
众人都想看四方洞主如何评价,只听他凝神思考片刻,感慨道:“这一句看似直白,其实朴实无华!”燕一真愣了愣,“可……”
不料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四方洞主补充道:“纵然直白,也足够令人耳目一新。”
这倒是实话。之前几首都是“云霄殿前折蟾桂,人间何曾是客乡”、“十载功名千担柴,百家争做苦心人”,不能说不好,可是沾染了世俗官场气的诗作,有了迎合的意味,是他们心底所不喜的。
家有深庭曲径通幽、友人常会高山流水、红袖添香满室温馨——但凡读书人,哪个不曾做过这样清静淡雅的美梦?
只可惜美梦难圆,更难长久。没有几个人能一世安乐地沉醉于诗书中,一旦踏入官场,那两袖的清风便要与许多人的性命、利益相抗衡,最终也多是惨淡收场。
“一路看来,老夫要推这一篇为最高明。”四方洞主乐呵呵地笑道。
他如此说,不但因为诗写得好,更因其颇有青霜洞主的风骨。梧州城里,青霜洞主是公认的大才子,可以说是城中最负才情的人。虽然无法从字迹中得到证明,但他心里已认定,这篇佳作是他写的了。
说完,还饱含深意地看了青霜洞主一眼。
燕一真听他对自己的诗评价这么高,没由来的心慌,不由自主也跟着看了青霜洞主一眼,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先生,这不妥,在下……”四方洞主却充耳不闻,又继续念下去。
待读到最后一句“何觅动风悟,老来不生花。”四方洞主先是不满皱眉,而后又舒展开来,笑道:“太白梦妙笔,遂文如生花,文通梦归笔,遂江郎才尽。不服老不行啊!这天下,还得看你们的了。”
他这话是对着青霜洞主说的,却见青霜洞主面露沉思之色,反而燕一真半是惊讶半是犹豫地站起来,一脸愧色道:“洞主谬赞了,各位先生才是江山功臣。”
四方洞主定住,“这诗是督监大人……?”
燕一真道:“惭愧,正是在下拙笔。”
整个院子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