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工人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燕一真四处地走,颇有家主派头,不时有领头的工人来问主家下一步如何改建。此事他与张车前早已商定,一一指挥。但因初次经手,经验不足,闹了不少“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好在燕一真跟着张车前这么久,想事情通透多了,那工人并非恶意取笑,他跟着自嘲两句,笑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这个法子行不通,再换一个使得动的便是。
刚对付完一群人,燕一真寻把凳子坐下,想歇口气。不一会儿,就见老方带着几个人匆匆往西边去,手里提着药箱。燕一真喊住一个侍从,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燕大人,是龚小公子不好了。”
燕一真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怎么,是叁焦么?”来上疏县之前,他才见过龚叁焦,几个年纪大的孩子刚刚学会骑马,正是得趣的时候,哪里肯坐车,一人挑了一匹喜欢的马,跟在队伍后面挥鞭提缰,有模有样,怎一个意气风发!
两天不见,谁料就病倒了?
“燕大人,龚小公子自来便有虚症,初来乍到,一时不适也是情有可原。”
燕一真心中疑惑不止:“自从他来了,老方就给他开药调理,一路上没生过几次病。莫不是受了风寒?”
“回燕大人,还不知是不是病了。只听小公子们说,龚小公子从昨日就开始昏睡,怎么喊也不动不醒,这才派人来找方军医。”
“这可奇了!”燕一真想一想便有了决断,“我跟你们一块去。”
侍从拱拱手,在前引路,两人小跑着追上去了。
院落西侧一排厢房,里头器物陈旧,干脆打通了收拾出来,将孩子们暂且安置在那里。方军医带人进去的时候,孩子们都围在床前,龚叁焦躺得直挺挺的,双目紧闭,侍从给他喂水却撬不开牙关,急得满头大汗。有的孩子眼睛都哭肿了,大概是以为龚叁焦不会再睁眼了,鼻头红通通的。
燕一真走近两步,眼前猛地一黑,一股特别的气味蹿入鼻尖,很淡,很快就混入厢房的陈旧气息中。他扶住门,定了定神,悄悄取出一只清明果含在舌头下,也给了那侍从一颗。侍从正要问,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侍从便不做声了。
大门进去还有一扇门,侍从半蹲着才得以进去,燕一真的个头不算太高,进这门也要低头弯腰,即便这样,头冠上的燕子还是在门框上磕了一下。
这厢房难道是专给孩子准备的?莫非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家,生了许多女孩?可从外面看时,屋顶要高得多。
厢房是三间打通成一间,床前点了灯,可豆大的光也照不出几步,屋中仍是一片昏暗。燕一真观察片刻,好像不是他的错觉,这屋子,确实不对劲。
177、
进屋的两道门,隔着窄而弯曲的过道,犹如蜿蜒的地洞。走入玄关,照面便是房梁,低矮得就像挂在脑袋上,天窗全部封死,平窗上雕的纹样只有一半,并非镂空,而用黑色的漆做底,关上就透不进光。地面看似平整,人却站不稳,不自觉地便往一边歪去。
这屋中设计,许多处都不合常理,燕一真单单站在屋里,就从骨子里感到了无比的压抑与阴冷。他否定了之前的猜测,这绝不是给孩子住的地方。
墙上还挂着三幅图,原是每间厢房各一图,打通后便一览无余。三幅都是仙人图,一幅《八仙过海》、一幅《福禄寿三星斗棋》,还有一幅居然是《朝元仙杖图》,但有印无字,是后人临摹之作。
这三幅仙人图,前两幅甚是诡异,八仙青面獠牙,足下波涛汹涌,海水像泼了墨一般。福禄寿三仙,手上执的不是黑白子,而是红子,一方将棋子涂上朱红,一方只以红色勾出轮廓,以作区分。
《朝元仙杖图》倒是很正常,神仙风姿潇洒,燕一真随手一翻,发现那画的背后还画着另一幅图,取下一看,居然是《中山出游图》,打头一人坐在轿上,往后探去,他头戴乌纱帽,络腮胡,面青黑,正是大鬼钟馗!后面坐着他小妹,两个眉目都刻意模糊了,抬轿与随从的小鬼倒是个个逼真生动。
“燕夫子!快来看看吧,龚哥哥睡了好久了!”孩子们见他迟迟不过去,都跑来拉他。燕一真收起画,按着太阳穴上前。孩子们纷纷让路,希冀地望着他和方军医。
燕一真挨个摸头安抚,“不怕,会有办法的。老方,如何?”
方军医摆摆手,继续把了一会儿脉,才把龚叁焦的手塞回被子里放好,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不碍事,只是太劳累了,骑马时又撞了风邪,冲了起来。好好泄一泄就无事了。”
他示意大家散开,让侍从小心把人抬起,“最早今夜,最迟明早,龚小公子就会醒了,但之后还要好好休养,我要给他施针,就先把人放在我那里,等大好了再回来。”
燕一真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被人抱住了腿,一个小孩仰起头,殷切问道:“夫子,我可以一起去吗?我可以帮忙照顾龚哥哥。”他看去时,是林家的幺子林憬谦。燕一真笑道:“憬谦有心了。”
这位林憬谦,当初也是老方那里的常客,现在养得结实多了,能晒太阳能玩水。但即便这样,他不论个子还是年纪还是最小的,颇受哥哥们关照,尤其龚叁焦最疼爱他,他也很喜欢黏着龚叁焦,走哪都跟着。
他这话一出,屋里霎时沸腾起来,“夫子,我也要去!”“我也去!我也能行!”
燕一真急忙阻止:“刚才方军医说的你们都听到了,叁焦没有大碍,只需要好好休息,不日便可痊愈,你们不用担心,照常做好功课,等他回来,你们可要帮他把落下的补回来。”
“是,夫子。”
178、
燕一真带着欣慰的喜悦离去。孩子们相互挂念,可算把自己平常讲的情义交融学到家了,需知,皇帝说自己“从各地搜罗来天才”不过是借谦寻个由头,这二十名所谓的少年天才是为平衡各方权贵而被精心挑选出来的。
当初,太子谋逆事发,那可犹如天雷炸了河堤一般,短短几天引起了轩然大波,各方来水一股脑地灌入,搅得朝廷不安生。恰好,他们想远离朝堂,皇帝需要人在外造势,互相利用罢了。
退一步说,若真有平民百姓的孩子对军事有所见的,如无非凡机遇,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只不过,他们可以走,皇帝却是避无可避,废了东宫之后,听闻宫中处置了一批人,提拔了一批人,又新册封了几位妃嫔,才堪堪将朝堂稳了下来。
而就算是权贵之间,也并不是就一团和气,先来后到,贵贱高下,掌权虚实,这林林总总的原因形成了一个复杂局面。谁常与谁往来、谁和谁面合心异、谁和谁多说不得半句,旁人不清楚,他们作为自己人是心知肚明,孩子们离家前,长辈多少叮嘱过。
这帮孩子里,除去后来的卫虞吉兄弟俩,便属龚叁焦的家世最不起眼,他父亲是靠军功上去的,刚入朝廷时受了不少冷眼,被人为难,送到大理寺去了。这明摆着是明升暗贬,谁知他十分争气,帮着主事连翻三个陈年大案,站住了脚跟。但毕竟年头尚短,瞧不上他的大有人在。
因此,对于龚叁焦,燕一真和张车前多有爱护,燕一真也常常教导他们要互敬互爱,不可为己一私、暗生二心。
无论如何,圣命压肩,整个南巡队伍里还数这些孩子最金贵。别看他们跟着张车前累得死去活来,其实吃穿用度皆是一流,谁也不敢怠慢。平日里处处小心,他们连个头疼脑热也罕有,更没人得过什么久睡不醒的怪病,反倒是上山操练时受的伤更多。
但有消息泄露的事情在先,燕一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多想。
他一路回味着那厢房里的怪异之处,便落后老方他们一步,走到半路,忽然见到天青立在树下,一身桐色苍翠欲滴,与那茸茸的松枝相映,美不胜收,将他胸中烦闷都解去了。
还说不是树灵?燕一真暗自赞叹。“半仙!你在这里,我正有些事想要请教。”
天青点点头,“好。我听说有个孩子撞了邪,我可以帮忙看看。”
“那再好不过了!这边请。”燕一真高兴极了,半仙今天又要露一手什么法术呢?会不会凭空变出一粒仙丹灵丸?或是用树叶占卜、用茶壶倒出一杯起死回生的金汤?管他呢,看到就是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