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工沉默着吐出一枚炒焦的瓜子,团一团丢了。他捻起一枚新的,慢慢嗑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老猪,你不是回了光州一趟才来的?老大……怎么样了?”
一提到老大,天蓬忍不住怪声怪气起来:“他?他好着呢!大过年的还给兄弟们放了假,自己倒勤快,闻鸡起舞!白日飞升!”
这下连鬼斧也凑过来了。嘴硬的兄弟突然抒情,定有内情。他们瓜子也不嗑了,两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蓬,满脸写着“你快往下说”。
194、
天蓬眼中泛起寒光:“那日我赶回光州,天还没亮,就寻思先回屋里歇歇,等天大光了再去和兄弟们见见面,喝一杯。睡得正迷糊,只听院里簌簌的,我还觉着漠北的雪怎么这么大,都下到光州来了。突然我的门上忽然破开一道裂口,几扇门全飞进屋里了!这还没完,那道劲气连带着门,把屋后头的连阁窗也砸烂了!这哪是雪啊,是人!院里进贼了!打起来了!”
“后来呢?”两人异口同声。
“后来?我还等到后来?当时我就提着弓冲出去,打算一箭给那小贼结果了!一看,好啊,是自家老大!光着膀子正在树下擦汗,看见我就乐,说自己温习刀法小有突破,一高兴,劲没收住,又不敢往老树上劈,往旁边一歪就劈了我屋子。这也罢了,我离家大半年,他半点关心的话不说,拢共说了两句。第一句是让我过两日再修窗,实在不行自己看着修也行,因为府里做事的全放回家过年去了,没人给我搭把手!气得我险些投箭弑兄!”
“他就没想过,我其实可以换个屋吗!”
“那第二句……”
“哼,他说得兴起,要我站在原地切勿走动,须得睁大眼睛用心欣赏他新领悟的刀法!真是我的亲大哥!他不但要我的屋子变成两截,还要我的人也变成两截!”
天蓬越说越气愤,“大年初一,我紧赶慢赶回到光州,为的什么?为的是和兄弟团聚,为的多陪陪他,我心里多挂记他!他竟这样对我?!要不是这事,我怎么也要在家呆到出月才会来寻你们。”
故事说完了,世界安静了,此刻,默契的沉默是亲情的回响。
半晌,神工轻柔、温声地安慰道:“你心里这样苦,想喝点酒也是难免的。以后少喝些就是了。”
鬼斧也在腰里摸了摸,没摸着能送人的好东西,念叨着礼轻情意重,放了点碎银子在天蓬手里。
天蓬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兄弟关怀,心中暖流阵阵:“过去了,过去了。总之,他让我来帮张爷,我就把破屋留给他修了。”
“不错,天道轮回,正该如此。”三人都舒了口气,重新拿起瓜子。
一阵风过,地上的干草和瓜子壳不时随着风翻飞。鬼斧望着脚下,须臾,问了声:“你们觉得怎么样?”
神工耸耸肩,“三个时辰,还算能忍,不过也就这样了。”他捏起一片瓜子壳,弹指射向贼人右腿,三人眼见着他右腿抽搐,腹部也跟着起伏了一下,又开始假装昏迷。
鬼斧叹服:“我有这等耐力,何愁背不下《尚书》。”
“打赌?赌他还能忍多久。”
“两天没问题。”
“去,我不想连嗑两天瓜子,你们真是日子太好,过得安逸了,要知道有舒有张方能养生。”
“酗酒的人,没资格谈养生。”
“又来!你这么会养生,去当御医算了。”
“不稀罕。”
“我说,这样傻等,何时是个头?”鬼斧提议,“太慢了,干脆把人放走,我们就跟着他,看他回哪里去。”
神工赞道:“你不妨说得再大声点,这样不止他听见,张爷和燕大人都听见了。”
鬼斧“噗”地吐了两片瓜子壳,不言语了。
195、
三天后的夜里,龚叁焦房中果然来人了。他浑身笼罩在迷烟里,挥挥手就药倒了一片。他取出一粒药丸,正要放入龚叁焦口中,暗处忽然飞出三支短箭,一支冲着药丸,两支冲着那人的心口、咽喉,迷烟人身手极好,瞬间闪身躲过,竟不还手,眨眼便消失了。
方叔益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再来,“奇怪,那药没喂进去啊,他们就这样放弃了?”
“你在这里守着,”张莫从角落起身,“事情有些不对,我去报告大人。”
黑暗中,方叔益抬手对着他胡乱一拍,也不知拍到了哪里,软软的,声音清脆,“晓得了,快去。”
张莫去时,正碰见天蓬。他将今夜的怪事一说,天蓬便道:“柴房里也来了一个,原来他们是两棋同出。张爷,我也是为这事来的。”
张车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蓬道:“那贼人不见了。也是一个身上有迷烟的人来将他劫走,我与他过了几招,那迷烟被他捆在腰上,被我夺了,灭后闻着有些烂糟酸衣泡水的味道,没准是大人说的‘诛舌’。我刚刚已送去给方军医了。”
燕一真奇道:“有你们三个高手坐镇,怎么还有人能将他掳走?”
天蓬看两人脸色,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张车前忽然道:“这么看来,他说的倒是真,出任务的人需要定时报平安,这次未如约照办,因此他的主子便知道他有难,直接来劫人了。这等嚣张做派,更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户。”
说起对方的身份,燕一真便想起一事,拉了拉张车前的袖子,低声道:“以往你寄信去,辄知雀不久便来。这次已过了三四日还没有回音。我思来想去,难不成真的是……”
“未必,若是也无妨,”张车前却道:“皇帝左右手互搏,这是最糟糕的猜测。往好处想,或许,这信被人拦下了,没到正主手上。又或许,他要针对的另有其人,我们只是误入了别人的棋盘。”
“见过张大人,见过燕大人。”门外忽然响起孩童的声音。
张车前定了定,淡声道:“进。”
来人是林憬谦。
张车前眉头皱起,“你这时候不该乱跑。”
林憬谦深深弯下腰去,向屋中各人见了一礼,“事情非同小可,我现在不说,恐怕永远没机会说了。今夜,我收到两张字条,一张是姑姑的传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命我好自为之,无需挂怀。我看得仔细,的确是姑姑的字迹。另一张只有四个字,‘约定作废’。”
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整间屋子的气流都凝住了,夜静得吓人。林憬谦惨白的脸色映着月光,无一丝血色,他的声音居然没有丝毫颤抖,大概早就料到今天,此情此景已经在他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
“我不知何时会出事,幸好,还能带给大人一个好消息。这是我书童托人给我带的生辰贺礼,比字条晚一刻钟送到我手上。”
他展开一张帕子,摊在桌面上,小心抚平。这帕子经纬分明,金线竹丝交织其中,角落绣着竹节,迎着月色与烛火,似乎还发着淡淡的荧光,凑近了能闻到上面残留的熏香。
燕一真坐直身体,有些迟疑地问:“你的书童,怎么会有这个?——我的意思是,这似乎是宫内……的东西。”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地听明白了,他说的是后宫。
此刻,就连对外人一向冷酷无情的张车前都有了一丝不忍。其余人也在努力腹稿措辞,试图能将安慰准备得更委婉一些。
而众目睽睽之下,林憬谦竟是在场最洒脱的人,他点头肯定了燕一真的猜测,“的确是宫内之物。我的书童如今是七皇子妃的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