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东阁内,沉水香在香炉中袅袅升起。
上官时芜端坐于青玉案前,素手轻抚案上摊开的纸本《春秋》,指尖在纸张纹理上摩挲,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绛色纱袍上投下光影。
“殿下可知郑伯克段于鄢中,共叔段因何而败?”她声音清泠,手中象牙书刀轻轻点在纸卷上。
十岁的太子齐璋正襟危坐,盯着案上青瓷砚台中微漾的墨汁,迟疑道:“因他不守臣礼?”
“非也。”上官时芜执起墨笔,在纸上落下朱批,笔锋转折间,一行小楷落在其上,“因其锋芒太露,却无相配的根基。”
她起身走近,“老子有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殿下临帖时,这一捺要藏锋……”
“女傅!”齐珵突然出声,“若是不得不示人呢?”他略仰着脸,面上是与齐玥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眸子。
上官时芜看着这双眼睛,微微一顿:“那便学谢安下棋,闻捷报而色不改。”
齐珵眸光一亮,“女傅此言甚妙。”少年声音清朗,“谢安执棋时,心中早有乾坤。”
他执起墨笔,在砚台边沿轻刮两下,动作行云流水,“若是……”
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三寸处,“若遇不得不为之时,学生以为,当效仿王导,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之志。”
上官时芜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化作赞赏,“殿下见解精到,只是……”
清冷的嗓音刻意低了几分,“王导晚年,亦知韬晦二字。”
这人谈笑间引经据典,字字珠玑,难怪四哥每每提及,眼中总透着欣意。
齐珵唇角扬起,“学生受教。”
他执笔在纸上写下韬晦二字,笔力遒劲,已初具风骨。
少年将写好的字双手奉上,指尖稳如执棋。
上官时芜抬手接过字帖,墨香混着她袖间沉水香的气息缠绕上来,清冷似雪,偏生带着几分暖意。
国子监的铜漏滴尽最后一滴水珠,上官时芜踏出东阁时,檐下的宫灯恰好亮起。
“……长陵郡王今日在朝堂上可真是出尽风头了。”
“可不是?圣上问羁縻之策,他连献三策,朝堂众臣都被驳得哑口无言。”
“听说圣上龙心大悦,当场就加封食邑五百户……”
宫人的窃窃私语随风飘来,上官时芜面上不显,绛色官袍的下摆在脚下划出道道弧线,她加快步伐。
她的阿玥长大了,学会在朝堂上锋芒毕露了,也学会不听她的话了。
这个念头比三伏天的日头更灼人。
那个总爱赖在她书房里讨蜜饯的小姑娘,如今已能在朝堂上舌战群儒。
被她手把手教着写奏章的少女,昨夜竟将她的用心良苦全当耳旁风。
真是讽刺。
回府的马车颠簸得厉害,上官时芜手执书卷,字迹却在她眼前模糊成片。
却又想起那人幼时习字的模样,小手攥着毛笔,鼻尖沾着墨渍,写坏一个字就要偷瞄她的脸色。
“小姐,到了。”
车帘被禾桔打起时,一缕残阳正斜斜刺入眼帘。上官时芜抬手遮挡,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醒目的红痕。
正是她自己攥出来的。
甫一踏入庭院,上官时芜的脚步便钉在了廊下。
那株西府海棠的枝桠已野蛮地探入窗棂。
“原来海棠的枝桠都探进窗棂了……”
蝉鸣突然在此刻戛然而止,整个庭院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池中的锦鲤都沉到了水底。
“小姐……”禾桔递来剪枝的银刀时,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暗色,声音都颤了。
窗外那株西府海棠是上官时芜亲手所栽,曾经齐玥还偷偷在每朵花蕊里塞了写满诗的小笺。
“咔嚓——”
第一剪下去,花枝断裂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燕子。
她想起齐玥第一次来这时,也是这样突兀地闯进来,发梢还沾着水珠。
第二剪带着凌厉的风声,碎红纷扬如雪。
“小姐当心!”
刀锋擦过腕骨,她竟不觉得疼。血珠滴落在残花上,像极了那年齐玥为她摘红梅时,指尖被花刺扎出的血滴。
上官时芜突然轻笑出声,她总说最怕自己生气,可今日这般锋芒毕露,分明是算准了自己会心疼。
“去取金疮药来。”染血的银刀掷入花丛,惊起几只蓝尾蝶,留下满地狼籍。
她盯着自己流血的手腕,“再备些蜜饯……要杏脯。”
禾桔愕然:“小姐不是最嫌甜腻……”
“有人要挨罚。”她扯下一旁素纱,缠住伤口时力道大得惊人,“总得给颗甜枣。”
细纱渐渐洇出殷红,她用指尖摩挲伤口,感受着疼痛在肌肤上蔓延,每一次按压都让血色更深一分。
暮色时分,最后一缕天光隐没在西山之后。
南明王府的灯笼次第亮起,照亮了满地海棠残红,也照亮了那道匆匆赶来的身影。
赤歌的嘶鸣声在南明王府门前戛然而止。
上官时安正从府内跨出,手中折扇轻摇,见着齐玥,笑说道:“巧了,我正要去给你通风报信呢。”
折扇“唰”地收拢,他眼底闪着狡黠,“长姐把西府海棠剪成了秃鹫,你猜我俩哪个是那个倒霉蛋?”
“你还有闲心说笑。”她松开缰绳,苦笑着摇头。
“怎会?”上官时安示意侍从牵马,领着齐玥往府中走去。
“长陵啊长陵,我果然没看错你,这藏拙二字,你是真真嚼碎了……”扇尖轻点她心口,“却咽不下去。”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深得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