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避过了她的眼神,杨么心下了然,脸色愈发冷峻:“这是你最后一次逃跑的机会,若你错过了,即使未来相看两厌,即使将你砍成人彘,我也要强迫你留下。”
赵明无言以对。
那便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杨么策马起程,一次也没有回头,赵明的视线沉默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再也看不见,才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一人一马在萧瑟的黄昏中,踽踽独行,骤然间被一群黑衣人包围。
“康王殿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杨么已经脱离了钟执的控制,不会再造成什么威胁,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郦青脸色大变,拽着林锦棠的衣领激动道:“而且殿下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若是殿下有个好歹,我们还谈什么未来?”
林锦棠亦色变,又强作镇定答道:“其一,学生夜屠凤岐镇,策反“芦中剑”,包括此刻江陵城下血战,皆是为了将起义军一网打尽。郦将军有所不知,学生与那杨么是旧识,对此女的本领知根知底,若不除此人,起义军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其二之事,学生亦有安排,已特地叮嘱待二人分开行动时再下手,且多善使弓箭的好手,料杨么武功再高强,也难逃此天罗地网。殿下心系天下,即使为了未竟的大业,也不会糊涂到不顾自己的安危。”
“其三”林锦棠在郦青铁青的脸色中,无奈开口:“最新的结果探子还未传回,但是伏击已经发生了。”
发觉事情已成定局,郦青颓然地跌坐进太师椅,喃喃自语:“不,你既不知那二人的羁绊,亦不懂那位殿下的性子……”
他只能一如往常祈祷,天命在身,请一定保佑那位殿下,活下来!
一天前,黄昏。
夕阳如同熔尽的赤金,沉甸甸地压在森林尽头,将树梢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余晖残照之下,风都变得迟钝,卷起的尘土带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几只寒鸦发出嘶哑刺耳的啼鸣,闷闷地在空中盘旋,也搅不开这份浓稠的窒息。
杨么扶着插在土中的“万仞”,单膝跪地,勉强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被弓箭偷袭的左肩剧痛钻心,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伤口,鲜血已经濡湿了她半边冬袄,深暗颜色之下,蜿蜒流下的温热液体在枯黄的草茎上凝成颗颗刺目的血珠。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缩在树影射冷箭的敌人,如同自废弃的坟头里的鬼魅,悄然爬出,泛着寒光的利刃正逐渐将她包围,伺机封喉。
“哈……”她扯了扯嘴角,溢出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计算着自己剩余的体力,应该能把这群渣滓一波带走,但是她自己也活不成了。
是谁这么恨她?钟执吗?巴鸣一次不够,还要再来第二次?他就真的一点都不顾父女之情?
但是再刻骨铭心的仇恨,在生死面前,只能让位于惋惜。
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威名还未纵横宇内,竟然就要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后悔的事情如走马灯,在杨么的脑海中一桩桩浮现,最后定格在男人苍白的脸色和病态嫣红的嘴唇。
早知道,不管病秧子愿不愿意,都该亲一次的。
“不甘心,不甘心……”杨么怒吼着挥剑斩向这些妄想分食虚弱老虎的秃鹫,随着最后一个刺客倒地,她自己也重重向前扑倒,半张脸浸没在冰冷的草地里,尘土与血腥一同涌入鼻腔。
就在杨么意识沉向黑甜深渊的边缘,沉重的眼皮欲阖未阖之时,一道影子,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撞入了她涣散的视野。
那人影踉跄着冲过来,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的枯木,随时都会折裂倾倒,再被轻轻一碰,便会整个碎裂开来,化为齑粉。
而最为刺目的,却是病秧子眼中翻涌的急切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如同实质的火焰,烫得杨么放慢的心脏骤然紧缩。
刹那间,杨么混沌的神志被剧痛拉回一线清明。
他不是走了吗?谁又需要他的……怜悯?!
“不要你管……”杨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喉头里迸出的血,嘶哑艰涩。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道锐利得足以割裂凝滞空气的冷箭,尖啸着从背后冰冷的黑暗中破空而来!
还有埋伏的刺客!
死亡的寒意贴着脊骨窜上头顶,下一秒,预想中刺穿身体的剧痛并未降临,那道踉跄的、毒发濒死的灰色身影,竟爆发出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猛地合身扑向了她!动作中带着焚尽生命的决绝,仿佛孤注一掷扑火的飞蛾,快得拉出一道虚影。
杨么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撞向另一侧,视野翻天覆地。
一声沉闷至极的撕裂声响彻耳畔。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凝滞,她的眼睫上溅上了滚烫的液滴,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不是她的血。
赵明仰面躺着,就在她咫尺之遥。那支狰狞的长箭,几乎贯穿了他枯瘦的肋骨,箭羽在血色残阳下微微震颤。
深红的血,正从那个狰狞的创口里,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草地上迅速洇开一片不断蔓延的深色湖泊。
另一伙尾随而至的黑衣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有的上前为赵明止血,有的冲向了放冷箭的刺客,有的留在原地盯着杨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喧嚣中,赵明涣散挣扎的目光艰难地捕捉到了杨么的位置。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只看着她。
被鲜血和泥土沾染的白净面孔,在看到杨么还活着的瞬间,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定格在了一个支离破碎、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是哭是笑的表情。
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和复杂的满足感,还有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凝固在血污和痛苦之上。
“你真是……傻……傻透了!”杨么吼出的话断断续续,她想叫骂的话更多。
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看不出我身体比你强健得多,我受了那一箭也不会怎样,但是你会死的!
冰凉的指尖,似乎是耗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微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几分,带着那粘腻温热的血,轻轻拂过杨么的脸,接住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花。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杨么原本以为自己流血流汗,也绝不会再流下软弱的眼泪。
赵明哆嗦着唇,气若游丝的声音如同被风吹散的游魂:“不……是……傻,是情不自禁。”
说完,病秧子那只沾血的手,无力地从滑下,重重地摔回他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粘稠浓热的血泊之中。
杨么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而后又被某种无法承受的炽热熔浆猛然炸开,滚烫的泪水随之汹涌而出。
残阳如血,如少女脸上的泪痕,烙在黄昏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