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娴轻触按钮,调整座椅角度,让暖光熨帖地覆在岑玖面颊上:
“喝杯普洱驱寒。”
她将茶盏推至桌心,暗红指甲在杯碟间轻叩数下。
岑玖侧目窥她侧脸,发现她下颌线条刚硬有力,分明是阎妄五官的复刻版,只是眼底的缜密被温婉的假面层层覆盖。
接盏时指尖被热意烫得蜷缩,却不敢失仪。
茶汤入喉,苦味汩汩洄涌,转瞬又被醇厚回甘中和,恰似她此刻胸腔里翻搅的滋味。
屈辱、忐忑、与一丝潜伏的倔强。
宋知娴溘然开口,笑意从嘴角渗出时带着薄荷的沁凉:“小姑娘,许久不见,倒是出落得愈发玲珑了。”
“伯母,您过奖了。”岑玖无心听她虚浮的客套,但出于礼貌,唇线也牵出笑。
起雾的车窗倒映着宋知娴优雅的轮廓,她忽而面色一沉,笑意坍碎,徒留凛冽的寂静在车厢内横亘。
“我长话短说。你可能知道,他现在对摇滚乐如痴如醉,但他主修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
虽说海城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在全国亦属一流,我也没强求他必须回到上京上学。
但他毕业后一定要回归的,家族企业亟需他来接管。
上京豪门林立,社交圈子盘根错节,联姻之事屡见不鲜。
未来小阎成婚时,你作为妹妹需上台就座,你的嫂子亦需改口称你为妹妹。
小阎这孩子自幼便有主见,我亦盼望他在热衷的事上能有所建树,但家族的责任他无法逃避。
你虽是他最为亲近的妹妹,但应当注意的避嫌仍需留意。
别怪伯母言语直接,我仅他一个儿子,终究期望他能幸福。”
一番话涓滴不遗,让人无隙可乘。
体育馆踱来的长路上,岑玖早已筹思应对她的虚与委蛇。
但她仍想为自己搏一场破晓,为他们的未来破出一线熹微晨光。
手心洇出冷汗,指尖深深掐入软肉里,她听见自己轻柔却又不失力量的声音:
“伯母,我知道他早晚要回上京继承家业,也知道联姻是你们的安排。
如果我做到和他一样优秀,甚至更优秀,您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愿意努力,去证明我们在一起的可能性。”
一句话如陨石坠入死潭,惊起千层寒浪。宋知娴的面容顿然沉肃,眼底的怒意几乎灼穿空气:
“优秀?你想怎么变优秀?花他的钱,住他的房?
高中三年我汇予他的资金不尽数用在你身上么?带你游历各地,即便是老阎的死亡赔偿金亦交由你手。
你们非血亲骨肉,他已仁义至尽,你现在还要缠着他,难道非要把他拖垮才满意吗?”
岑玖的心脏骤然下坠,呼吸凝滞在喉管。
她从未知晓,阎妄高中时维系学业与生活所需的一切,皆源于宋知娴的暗中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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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旅游回来的她,总习惯性轻拢他臂弯,柔声探问:
“你还有钱吗?要不要我转你一些?”
他每每佯装不羁的态势,将臂膀斜斜环向她颈间,笑得离经叛道,笑得狂妄:
“当然有,你男朋友我什么时候缺过钱啊!”
整个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唇角几乎要攀上耳际。
浑似天地间再无挂怀的事,疏狂若风。
2013年,岑母与阎父的逝去化作一纸赔偿协议:赔偿金、丧葬费、精神抚慰金及其他衍生款项,共计九十万余元。
阎妄彼时低声告诉她:
“肇事司机家里开公司的,加之我们只剩下两个人,又见你身单力薄,索性多赔了些。
九十万是给岑姨的,你妥善留着,我爸的那份我留着。”
沉浸于丧母哀恸中的她,对他的言辞深信不疑。
直至真相剥落,方知这笔钱原是阎妄为她铺就的棋局之一。
他以孤傲为甲胄,悄然将命运的重轭系于己肩,为她辟出一方无雨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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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不知何时洇着层雾蒙蒙的湿,她深吐一口浊气,敛去杂念。
面对宋知娴冷凝的目光,她深知此刻言辞皆似飞蛾扑火,但心间的执拗不容她退缩。
“伯母,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您都可能不会相信。但我真心爱他,我也愿意为了我们的未来去努力拼搏。
我不会依赖他,我会靠自己的努力去证明我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他每一份无声的付出,她都看在眼里,她也不想让他失望。
宋知娴冷冷看着她,语气没有丝毫缓和:“证明?你拿什么证明?你的家世、背景、能力,哪一点能比得上他未来的联姻对象?
一个没权没势的孤女,凭什么肖想宋家继承人?
他玩摇滚不过是年轻时的消遣,你真当他会在泥潭里打滚一辈子?”
语锋陡然凌厉,她倾身逼近,香水味呛得岑玖窒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想妄图攀上高枝?醒醒吧,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就该有自知之明。”
话里话外都在说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和她霄壤之别,她配不上他,别痴心妄想做白日梦了。
眼底埋藏的苦楚漫至眉梢,眼睫不停扑朔。
玻璃窗倒映出无数个破碎的她,在光影交错间虚实难辨。
车厢内一片刹寂,凉丝丝渗进呼吸。
许久,许久,久到宋知娴以为这场对峙已落幕,岑玖却忽然抬眸,正视她冷冷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
“我没有想要攀附谁,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
只要我足够努力,总有一天会证明自己配得上任何人的青睐。”
宋知娴怔忡片刻,嘴角却勾起一抹轻蔑的讽笑:
“努力?在这个世界上,努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元旦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忙公司事务,却为了陪你过元旦,独自一人在暴雪中开车数小时,只为出现在你面前。
第二天,他又开车返回,而我去找他时,他已烧得昏昏沉沉。
还有这次你期末考试结束后,他再次放下公司事务,回到你身边。
公司那边好不容易谈成的一个项目,对方迫切想见他,却始终见不到,你可知他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多久?最后还是得我亲自出面解决。”
她指尖点着岑玖的手背,力度像刀尖:
“你可知他为了你牺牲了多少?他的公司正处于上升阶段,如果因为你,他经常这般折腾,他的身体不要了?前途不要了?
如果你真的爱他,真的为他好,就应该学会放手。
你们学校大三下学期不是可以申请出国留学吗?你去申请吧,留学的费用我出。
我也会安排他与他的青梅尽快联姻,眼不见心不想。
既然爱他,就应该为他着想,而不是让他为了你一次又一次地冒险。”
车窗外,一绸靛蓝色的雾中有一弯霜月缥缈映下,独她心脏踽踽在胸腔钝痛,于一帧帧黑白回忆中,寻自己为他付出的点点滴滴。
可似乎,好像没有。
还失约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