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街巷冷冷清清,唯余昨夜爆竹的残屑零星散落,似一地黄霞铺陈。
阎妄与岑玖循高中三年的旧例,默契无间如往昔除夕共贴春联。
一人执帚蘸浆糊,笔锋蘸墨般匀称涂抹。
一人凝神校勘“福”字方位,必须逆贴门楣,方合“福到”谶语。
昔年岑母在世时,总以温软的吴侬软语教女:“年夜饭须得‘讨彩头’。”
于是红彤彤的胡萝卜、金灿灿的年糕、翠绿的青菜成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选择。
三彩交辉,瑞意盎然。
阎妄负责采购海鲜,他在鱼市驻步良久,眼锋扫过粼粼鱼群,专择那尾跃出水面溅起银鳞的活鲤,寓意“年年有余”,灵动的鱼尾恰似将福泽泼洒入户。
夜阑时,祖祠烛火次第点亮。
青烟自镂银香炉袅袅升腾,凝作一缕孝思。
供案前,一杯醇酒静置,两人躬身三揖,以示缅怀。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时,方寸厨房成了“他们的家”的心脏。
灶台上,炖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蒸笼中白雾袅袅,油锅里的食材滋滋作响。
岑玖手中的擀面杖匀速转动,案板上很快铺满薄饺子皮。
阎妄将肉馅与调料精准调和,指尖翻动间,馅料色泽渐趋均匀。
两人配合默契,不过片刻,柳叶状与半月形的饺子整齐码放成列。
沸水入锅,饺子沉浮有序,添冷水调控火候,直至面皮透出温润的光泽。
出锅沥水后,蘸料点睛,两碟香喷喷的水饺大功告成。
还有象征“吉庆有余”的红烧鲤鱼,裹着“团团圆圆”祝福的四喜丸子,“步步高升”的年糕,“花开富贵”水果拼盘,以及集“海参、鱼肚、蹄筋与冬笋”于一锅的“全家福”炖菜。
灯影摇曳时,满桌菜肴终得齐备。
两人对坐于料理台两侧,持筷轻拾,浅酌慢饮。
子夜钟声敲响的瞬间,万千烟花绽放在浩瀚天际。
两人揣着前日精心选购的烟火爆竹,蹑手蹑脚踩着暗色阶梯,悄悄潜入天台的一隅隐秘处。
如今,环境污染的痼疾已蔓延至全国,从繁华都城到僻壤小县,几乎无一例外推行了严禁燃放烟花爆竹的政令。
海城自然也不例外。
“哥,我们要是被保安抓到了怎么办?”不知是心底作祟还是为何,自省会回来后,岑玖总是习惯性唤他“哥”。
阎妄自后将她拢入狐裘似的怀抱,女孩下颚藏在毛茸茸围巾里,护耳毛线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含着浅笑、能将人溺毙在温柔芳香里的眼眸。
“我拿这张脸砸他保安亭,保准他们当场叛变,跪求你饶他们一命。”
他忍不住啄她眉眼,语气野得像在拆谁的骨头。
“……”
他这张脸着实能当作“凶器”来使,上回商场巡警不过多瞥两眼,巡逻棍险些被错认作玫瑰递来。
她萃取到一枚关键字眸,手指戳上他心口:“你当自己是救世主?被抓了,我第一个举报你。”
“‘警官,这人拿美色当护身符,还企图腐蚀国家公职人员!’”
举报腔调被她摹得刻板,他却将玩笑接成誓约,眼底漾起狐尾般的狡弧:
“试试?反正你举报我一千次,最后都得栽回我怀里,初九,你命里早刻我名字了。”
一句话听得岑玖鼻腔泛酸,呼吸被绞成细丝,缠绕着喉管往上攀。
她还没想好如何向阎妄提出自己即将出国留学的事情,更没想好如何分手才能避免两败俱伤。
愧意自脏腑深处浮起,像暗夜涌动的海,一遍遍冲刷着缺隙的心脏。
于是她纵容他恶趣如纵容自己的堕落,在禁忌的欢愉里溺得愈深。
*
春节的钟声仍萦绕在耳际,街巷间零落的爆竹碎屑还没来得及被春风扫尽,日历却已悄然翻至岁首尾声。
行道两侧的金枝槐抽新芽的速度,却似追不上年味消散的跫音。
时间堆堆砌砌,构筑起三月的巍峨高墙。
海城各高校陆续迎来新学期,学生们零零碎碎拖着行李箱,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陆续重返久违的校园。
教室内又响起琅琅读书声,图书馆的座位重新变得紧俏,操场上青春的身影追逐嬉闹间扬起蓬勃朝气。
岑玖在大二入学时曾填写过出国留学的申请表,彼时没想过会与阎妄重逢,只怀揣着攀至更高学术云梯的期许。
国内设计专业常困于“就业难”“附加值低”的刻板樊篱,反观海外却成创新沃土,炙手可热。
这是她申请出国留学的主要原因之一。
经过重新缮理和提交申请材料,复得宋知娴在幕后斡旋助力,半个月后岑玖成功拿到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这件事她没同任何人提及,所以她以请客吃饭为借口,邀请了乐队的朋友们。
*
依旧是旧城区百年老巷。
窗外云岫出岫,夜色正以蚕食桑叶的禅意侵蚀天际,灰色云絮零零碎碎隐循,只余一痕清甜涟漪的圆月。
“初九,你这留学申请下来的这么快吗?”叶羽柠指尖剥开龙虾赤甲,笑语间抛出一问,似不经意,眼底却隐浮着粼粼歆羡。
她心知肚明,岑玖与他们本是云泥分野,殊途难同。
人美得如同画卷中的人儿,学业前途似锦绣一般,年年揽获奖学金。
更令人心折的是,她经济自立,名下公寓即便只是偶尔栖居,却也是一种无形保障。
和他们这种没日没夜写曲练歌的人相比,倒真成了霓虹灯下与明月光中的两重世界。
小餐馆内笑语如珠落玉盘,岑玖的声线却似一泓冷溪,自山涧淌过青苔石,潺潺漫入众人心扉。
“其实,我从大二就开始准备申请了,再加上教授的推荐信起了很大的作用。”
她指尖向内收拢,语声比往日更添几分缃色,仿佛暮色渐沉的纱幔,将往事与前程皆笼入朦胧。
“而且我选的是联合培养项目,时间上相对宽裕一些。”
与岑玖相对而坐的阎妄,浅浅衔着半燃烟蒂,于袅袅烟雾中与她隔着虚无对望,仅仅一刹那,不待她捕捉半分温度,便已阖眸敛神,徒留一室虚空。
可眉梢却痉挛般抽搐,一对错愕的瞳仁中倒影着冷漠寡淡的岑玖。
一时间心情混沌而难以名状。
这个春节,他们仿若跌回高中三年,晨昏相缠,连呼吸都沾染彼此的体温。
而今却似隔着玻璃屏障,触不及,看不透。
那句“我要出国留学了”轻飘飘坠入耳畔时,一颗云卷霞舒的心脏倏地被一把利刃豁口,汩汩淌着鲜血,却不觉痛楚,只余麻木,沉沉压住所有悸动
窗外月光在男生瞳孔里漾成潋滟的泉眼,他没头没尾的声线裹着沉甸甸的夜色落下:“恭喜。”
他并不反对她出国留学,纵是无言的默契,纵是迟来的告知,他也能咽下喉间的涩。
可为何直至此刻,他才与其他旁观者一般,从她唇间拾取这个决定?
她是不是忘记了他是她的男朋友?
顶灯在众人头顶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出他眸底压抑的哑火。
岑玖抬眸时,恰撞上他直刺刺的目光,似箭,似刃,穿透她强撑的从容。
她狠掐手心软肉,竭力牵动嘴角弧度,却永远坠不到眼底:“谢谢。”
两个字虚浮如泡沫,一触即碎。
其实,她早有过提前告知他的念头,只是迟迟不知该如何启齿。
怕他反对,又怕自己心软。
所以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拖到众目睽睽下才让他得知这个决定。
周遭众人浑然不觉氛围的微妙,每个人都举着啤酒杯,向岑玖致以诚挚的祝贺:“恭喜。”
慕睿逸自大二时岑玖刚提出出国留学的申请时,就已铭刻于心。
如今她终得所愿,留学申请尘埃落定,他心底涌起难掩的欣慰。